从她心里挖出一个正在叹气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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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Holly Stapleton

女孩们与她 

那些打算对你说的话
在这个女人的小腹里沤烂,
她隔着肚皮用手指与
这些话做过交流,试图和解
字与字之间的矛盾,
这一刻与下一刻的不同。

她安排好字的秩序,
整队,出发。

她张开嘴唇,深深叹出一口气
连绵不绝的气息
从她心里挖出
一个正在叹气的女孩。
一个正在吐出另一个女孩的人。

她们从她的心里走出来,不断
生出更多的女孩。女孩们站成一排。
一排叹气的
长发女孩。

她们蹲下来,躺下来,
抚摸她的肚皮,用手敲击她组建好的字词队伍
打散已有的秩序。
她们无赖地对着她喘气,
胡言乱语。

她们弄砸了这一切。
她们让她变成了口吃的傻瓜。
听,她艰难地想吐出几个
尚能保持完整的字。她说,“我——”

“我”需要什么?“我”会怎样?
“我”正急切地等待与你说话。
这个“我”,在她口中持续了
相当长的发音,
以至于再没有第二个音出现。

她们无事可做了,又跳回她的嘴里。
我没有回去,
我留在她身边,擦她的眼泪。

作者 / 杜绿绿
选自 / 《城邦之谜》,上海教育出版社

 

在杜绿绿这首诗里,“抚摸她的肚皮”的女孩们,让我想到昆德拉小说中的一幕:女主人公塔米娜来到一个儿童岛,孩子们控制了她的身体,作为成年人的她却动弹不得,无能为力。与《笑忘录》不同的是,这首诗里的女孩们,并非儿童岛上的“他者”,反而恰恰来自女人自身。她们干涉,不,甚至是剥夺了女人表达的权利。综观全诗,它一直在探讨一种表达之难,一种失语的状态。

女人想要表达,却无能为力。该怎样把这一点写精彩?首先,诗人给她制造了“分身”——“从她心里挖出”的女孩们,就是女人的分身,是同一个主题的变奏。其次,诗人制造了一个虚拟的场景,并将其具象化。女孩们“抚摸她的肚皮”、“对着她喘气”,都是在干扰女人的表达。在各种干扰中,女人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变得模糊,她只说出了“我”,却不知道“我”需要什么、会怎么样。为了让诗歌更结实生动,诗人不遗余力地描绘了女孩们的行径。因此,全诗又有一种戏剧性的效果,仿佛读者在看的是一出舞台剧。

失语、难言的背后,或许还有更大的隐喻。除此之外,我还读出了身份的困惑。

其一,“我”是谁?是什么造成了主体的消弭?这个问题在诗里一直是悬置的。诗歌要探讨的正是这个悬置、模糊的“自我”。

其二,“女人”与“女孩”这两种称谓,包含了年龄上的差别。那么,为什么女人心中生出的是女孩?一般情况下,(成年)女人是比(未成年)女孩更富有智识和经验的,是更加成熟有力的,但这首诗里的女人竟无法掌握女孩们。年龄的错位、权力等级的消解,都加深了身份的困惑。

其三,诗歌末尾一段出现的“我”,既是文本叙述者,又是一名旁观者;可是,“没有回去”似乎又在暗示,这个“我”并非旁观者,而是女孩们的其中之一。“我”的身份由此变得可疑,诗中的“自我”,也因而成为一个多层次的存在,一个多维度的阐释体。

最后,我还想问:表达之难、身份困惑,为什么要借“女孩们与她”来呈现,而不是借“男孩们与他”来呈现?在社会结构中,女性整体是偏弱势的,男性则是强势的一方。在诸多方面,女性或许要面对更多的困扰。

不管诗人是否有性别上的考虑,这首诗选择了“女孩们与她”来书写困境,已在客观上展示了一种性别的立场,揭示出两性权力结构的痼疾。

荐诗 / 杨碧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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