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游泳 　

多年以来，这样站到水里
俯身向前，双手虔诚地
并拢，以便划开水道。
脚掌抵着池壁，
分寸都不浪费，这架满载的客机，
像一根飞茅那样，弹射出去。
水流里穿梭过多少童年、泳池边
的喧声、怕别人碰撞过来的着急。
水体变形扭曲，然后回复原样
如同张口说话的嘴唇
声音消去，形状
却从四面灌入。
这水，这水，是从水内部生长出的
羸弱、缓慢的拳术。
我们缠斗。
在无形无象中渡涉。
避开菌种、粘膜分泌物与散诞飞来的横肉。

对岸的立壁
让人又害怕又渴望。

他游开去了。
游泳技术、准备就绪的感觉从未忘却。
没有什么可重温的。也不必召集情绪
进入令人敬畏犹疑之地。

而假如写作
也仿佛游泳：
无论何时下水都如同旧次；
也从不怀疑
有什么东西
会让我们失去安全。

作者 /  张逸旻

写作当然是一项脑力运动，张逸旻却用游泳之喻赋予其身体性。

第一段起手细描泳池中穿行时的视觉和心理经验，新鲜又确凿。但我们还不能明白这个比喻的真正意图，直到目睹人和水的缠斗。

“水体变形扭曲，然后回复原样/如同张口说话的嘴唇/声音消去，形状/却从四面灌入。”水不是语言或文字，言说或写作；水被其穿过，又将其包裹。水是我们试图用语言把握但却总如细沙从拳中流逝的那个难以名状的实在界。在张逸旻的另一首诗《水的使用说明》里，对水的描述同样迷人而有力量：

就像游泳是和水缠斗，写作也就是和语言秩序之外的混沌缠斗，“在无形无象中渡涉”。在这个意义上，张逸旻再次拨动转喻之轴，将写作、游泳切换为拳术。三项运动就这样被扭结在一起，形成某种拓扑学结构。第一段故意折断句子的那些换行，似乎正是在复写这一不断发力的扭结在平面上的投影。

尤为精彩的是，不断回应游泳者的水被描述为“从水内部生长出的/羸弱、缓慢的拳术”，我们得以领会在这场缠斗中，不存在向外的、征服的拳术，只有向内的、自我超越的拳术。第三段里游泳者的自信和笃定，并非来自胜败的经验，而是来自肌肉的记忆，来自长久训练的身体本身。

末段图穷匕现，身体上的自信和笃定终于指向对写作本身的肯定。专业化的写作当然是一种搏斗（既在精神上，也在体力上），但却不是（对题材的）征服，不是用语言再现世界的一项精密技术、高级游戏，而是撕开语言秩序、重新切入混沌世界的勇敢实践——不是完成关于世界的述说，而是在和世界的对话/推手之中达成自我。也正因此，写作的意义不在写出了什么。写作意义自足。

这是张逸旻关于写作的写作，在从容内敛之下有高远昂扬的态度。希望这首诗能给困顿中的写作者以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