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悔恨涌来之前,从一个还没真正来过的城市离开

WechatIMG13281

题图 / Alejandra Caballero

 

明天,明天 

我记得严格说来从没去过的
城市。银色血脉的威尼斯,有着
太妃糖卷式宣礼塔的列宁格勒。巴黎。
很快印象主义者会从阴影抽出阳光。
哦!还有海得拉巴*眼镜蛇般伸展的小巷。

仅爱一道地平线,是岛国狭隘;
它会蒙蔽视觉,局限经验。
精神积极向上,头脑却是肮脏的。
肉体在缀满皮屑的床单下消耗自身,
靠杂志来扩展世界观**。

门外是整个世界,但多么令人沮丧
站在冷冷的台阶上,身边是你的箱子,
当曙光染红砖墙,在悔恨涌来之前
滴了一声喇叭的出租车滑到路边,
如一辆灵车——就这样,你钻了进去。

*海得拉巴(Hyderabad),印度中部的城市。
**这里用的是德语Weltanschauung,是德国知识论哲学的一个概念。

作者 / [圣卢西亚]德里克·沃尔科特
翻译 / 杨铁军
选自 / 《阿肯色证言》,广西人民出版社

 

Tomorrow, Tomorrow 

I remember the cities I have never seen
exactly. Silver-veined Venice, Leningrad
with its toffee-twisted minarets. Paris. Soon
the Impressionists will be making sunshine out of shade.
Oh! and the uncoiling cobra alleys of Hyderabad.

To have loved one horizon is insularity;
it blindfolds vision, it narrows experience.
The spirit is willing, but the mind is dirty.
The flesh wastes itself under crumb-sprinkled linens,
widening the Weltanschauung with magazines.

A world’s outside the door, but how upsetting
to stand by your bags on a cold step as dawn
roses the brickwork and before you start regretting,
your taxi’s coming with one beep of its horn,
sidling to the curb like a hearse—so you get in.

by Derek Walcott

 

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一座城市,它也许是威尼斯、列宁格勒,也许是巴黎、海得拉巴,或者任何一个值得你专程来一次,值得你亲密接触一次的城市,但你却往往有工作在身,无暇他顾,只能匆匆来,又匆匆走。严格来说,你虽然此刻身在此城,却好像并没有真的来过。这样的经验,我想很多人都有过吧。那必定是满怀遗憾和无奈的,特别是当这个城市并不是那么轻易还能再来一次的时候。

但诗人的“沮丧”和“悔恨”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他处在一种复杂的情绪中,把自己关在旅馆里,眼睛并没有投向外面的城市,而仅“靠杂志来扩展世界观”——当然,我们或许也有类似的经验,任性地跑到某个陌生的城市,找一间旅馆住下,把自己关起来,不见任何人,每天“肉体在缀满皮屑的床单下消耗自身”——不过,诗人和我们的不同却在于这一句:“仅爱一道地平线,是岛国狭隘”。想要理解这一句的内涵,就不能不先了解一下作者的背景。

德里克·沃尔科特,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也是们读睡出镜率很高的一位诗人,出生于加勒比地区的圣卢西亚,一个鲜有人知晓的岛国。圣卢西亚曾长期是英法两个国家的殖民地,后来成为一个英联邦国家——没错,今日逝世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还是这个岛国的国家元首。

沃尔科特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圣卢西亚人,祖父和父亲都是英国人,而母亲是圣卢西亚的黑人。他曾在一首诗里写道:“我体内有荷兰人、黑人和英国人的血。”这样混杂的血统在加勒比地区其实并不鲜见,可以说在当地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存在,但这也构筑了沃尔科特不同于他人的一种分裂的身份意识。这种身份意识纠缠了沃尔科特一生,他在写作中毫不避讳甚至是特意强调这种分裂的身份,以至于最终成为其诗学的核心。

他把这种身份意识和岛国圣卢西亚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就像他在诗集《阿肯色证言中》所做的那样,他清晰地划分出“此处”(原始的加勒比)和“别处”(曾经作为宗主的文明世界)的界限,在“此处”狭隘逼仄的土地上,建立并且开拓出一种区别于“别处”的主体叙述空间,“打破了处于后殖民境况下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们引以为耻,对出身竭力否定或掩饰,为融入‘主流社会’而这要的精神枷锁。”(杨铁军语)

而这首《明天,明天》恰恰是写在“别处”背景下的一首诗。

了解到这些,我们再来体会“仅爱一道地平线,是岛国狭隘”这句诗,就会感受到诗人某种深切的自省。“门外是整个世界”,但“门”却把自己关在世界的外面,就像一座岛,把自己封锁在深深的海洋之中。就算是身在“别处”,却仍然带着“此处”的枷锁,从一个房间的门后出来,随即钻进一辆灵车般的出租车。就算是明天来临,仍然无法真正和那从未真正来过的城市发生关联。这是来自历史和身份的阻滞。

如果你抵达一个城市,带着某种明确的目的,比如你想见这个城市里某个你最想见到的人,但最终没有见到,事实上,你连和那个人打电话约访的勇气都没有,那么,这种沮丧和悔恨,大约也和去了巴黎,却无力去见识那印象主义者从阴影抽出的阳光一样。

“仅爱一道地平线,是岛国狭隘”。人要走出自己的岛,除了勇气之外,还有很多需要打破的东西。

 

荐诗 / 流马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