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飞明镜,归心折大刀。
转蓬行地远,攀桂仰天高。
水露疑霜雪,林栖见羽毛。
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
稍下巫山峡,犹衔白帝城。
气沉全浦暗,轮仄半楼明。
刁斗皆催晓,蟾蜍且自倾。
张弓倚残魄,不独汉家营。
作者 / [唐朝]杜甫
中秋夜,我们来读杜甫两首月亮诗。这是诗歌史上有据可查的第一次以“八月十五”为题的中秋月亮诗,写于大历二年,也就是杜甫从成都沿江东下后,寓居夔州的第二年。
既然写于夔州,就不能不有夔州诗的气象。所谓“巫山巫峡气萧森”,这两首月亮诗,毫无疑问也带着巫山巫峡的萧森之气,刀兵之气。
第一首写的是月光之“明”,第二首写的是月光之“暗”,一明一暗间,透出的却是彻骨的寒气。杜甫在这两首诗里,把月光的寒气传递给了每个人。而这寒气中,既包裹着浓烈的思乡之情,也包裹着强烈的家国衰微之恨。
我们先看第一首,看杜甫如何写月光之“明”。
“满目飞明镜,归心折大刀。”起句气势非凡,镜子般的月光首先照亮的是诗人的眼睛,而唤起的却是他强烈的“归心”,这归心的焦灼与迫切,足以折断大刀——修辞实在是过于惊心动魄了,触目就不能忘却,仿佛那刀近在眼前,带着月光的寒冷和锐利,随时可以刺破肝肠。
我们从全诗的视角上来揣测,诗人此时应是站在巫山巫峡的群峰之上来观察明月。所谓“转蓬行地远”,还是接着“满目飞明镜”讲的,是说如此明亮的月光,仿佛照亮自己半生漂泊所走过的所有地方和道路,让他看清了自己半生行迹,而“攀桂仰天高”,就算是站在如此高耸的地方,想要攀援到月亮上那棵桂花树,还是太高不可及了(是不是残存那么一点点重回朝堂的幻想呢)。
“水露疑霜雪,林栖见羽毛。”这是多么明亮的月光,照在枝叶的露水上,那秋露如凝了霜雪一般的白,而栖息在林间的鸟儿,居然也能看见它们的羽毛。“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视线从山林再转回到天上,看天上的玉兔,清晰到几乎可以数得清它身上的毫毛。望远镜都做不到的事儿,在他被月光照亮的眼睛里,一切皆有可能。
再看第二首,看他如何写月光之“暗”。
下半夜,月亮逐渐西坠。“稍下巫山峡,犹衔白帝城”,虽然高度稍微降落到巫峡以下,但仍悬挂在白帝城的飞檐之上。在群山和白帝城的落差之间,月光逐渐变得暗淡,峡谷里的气息变得沉重,江面上的水光也跟着黯淡下去。但它游走于楼宇之间,有时只露出一半,反而勾勒得半个城楼分外明亮和清晰。
天将拂晓,军营里传来的刁斗声,催促着早起操练的军队,在月光的残照之下,那些操练的兵人,不仅仅只是汉家的军队吧——这又联系到家国上去了。而这就是杜甫,诗里如果没有家国忧思,那就不算是杜甫了。
“张弓倚残魄,不独汉家营”。这句诗的背景是,安史乱后的大唐,兵戈不断成了家常便饭。西边有吐蕃的入侵,北面有回纥的勒索,国内不是有农民起义,就是有藩镇叛乱。什么是蟾蜍自倾,残魄黯淡,什么是山河破碎,这就是。
第二首明写月光之暗,实写家国之暗。归心,字面是回到故乡之心,但更实质的归心,应该是回到过去那个“开元全盛日”的心吧。
故乡还能回得去吗?开元盛唐那般的好日子还能回得去吗?
值此中秋佳节,人人原地不动,推窗想要看月,只见云雾重重。想那彻夜不眠的老杜,当年徘徊于峡谷之间,想必也和我们一样,没有多么好的答案可以安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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