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一个无名的孽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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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Andrea Ucini

 

有人指责我倾注于过去 

有人指责我倾注于过去
好像过去是我做的,
好像它是我塑造的
用我的双手。我没有。
这过去本就在等着
我的到来,
一个无名的孽障,
而我母性难耐
把它抱到乳房
给它起名叫
历史。
如今她长得有人样了,
每天学着词语,
记着面孔、名字和日子。
等她长大能自己出门了,
当心,她会的。
作者 / [美国]露西尔·克利夫顿
选自 / OZ·潇潇

i am accused of tending to the past  

i am accused of tending to the past
as if i made it,
as if i sculpted it
with my own hands. i did not.
this past was waiting for me
when i came,
a monstrous unnamed baby,
and i with my mother’s itch
took it to breast
and named it
History.
she is more human now,
learning languages everyday,
remembering faces, names and dates.
when she is strong enough to travel
on her own, beware, she will.

by Lucille Clifton

 

 

自从人类有了记忆,个人与历史的关系就是复杂的。一方面,历史养育了我们,历史的眷顾或者伤害在每一个人的身心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另一方面,我们也养育着历史,在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和讲述中,历史在不断地被重构。

“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有人警告。

“人活着要往前看,不要纠结于过往。” 有人规劝。

“过去的罪恶会投下长长的阴影(old sins cast long shadows)。”有谚语说。

今天推荐的这首诗,虽然篇幅短小,却从一个历史受害者的视角,把她心中的不屈与不平写得跃然纸上。这首诗的作者,美国著名黑人女作家露西尔·克利夫顿,就是一位成长在历史暗沉阴影中的人。

克利夫顿是黑奴的后裔,1936 年出生于纽约州,在布法罗长大。她曾就读于华盛顿特区历史悠久的霍华德大学。这所著名的私立非裔美国人大学创建于1867年,创建者是南北战争中联邦将军奥利弗·霍华德,有着深厚的学术和政治传统。在某些方面,克利夫顿可以说是一位“传统”女性。她在大学毕业后不久嫁给了一位非裔哲学教授和雕塑家,与丈夫育有六个子女。作为诗人,她是在民权运动如火如荼的1966年无意间 被“发现“,作品收入了兰斯顿·休斯(Langston Hughes)极具影响力的选集《黑人的诗》(The Poetry of the Negro,1970)。

自那以后直至2010年病逝,克利夫顿笔耕不辍,发表了多部诗集和儿童读物,是一位多产且广受尊敬的诗人。她曾获得过普利策奖、Ruth Lilly诗歌奖、雪莱纪念奖以及美国诗歌协会颁发的罗伯特·弗罗斯特终身成就奖章。克利夫顿的诗作大多短小精悍,用简洁直白的语言书写逆境中的坚韧和力量,尤其关注非裔美国人的经历和生活。

这首“有人指责我倾注于过去”很能代表她的风格。全诗不过十六行,不到八十个词,只有零星几个标点;没有标题,没有华丽的词藻,只有一个大写字母。那个大写的名词是 “History(历史)”。

克利夫顿在这里把历史拟人化,将其写成“一个无名的孽障”。原文中形容这个弃婴“monstrous”,是可怕的、畸形的、恐怖的意思,正好对应中文的“孽障“。“孽障“本是佛教用语,意即前世种下的妨碍修行的罪恶,后来变成用来骂不孝子孙的话。诗人把她的这个历史“孽障”抱到怀里喂养,让她慢慢长大,教她说话,让她记住那些造孽的面孔和名字,让她不要忘记曾经受难的日子。诗人说,当心了,这个历史婴儿终将长大成人,走出去…… 去说出真相?去讨回公道?去惩罚罪人?去改变世界?

或许有人不理解诗人的耿耿于怀。毕竟南北战争早已胜利结束了,黑奴解放也已经有一百多年了,难怪有人会指责诗人过度“倾注于过去“。但不要忘记,过去的罪恶会投下长长的阴影……

黑奴制度是美国的原罪。早在美国建国前,英国殖民地就在买卖黑奴了。贯穿整个 17 和 18 世纪,无辜的人们不断从非洲被绑架,像牲畜一样被贩卖到美洲为奴。他们和他们的孩子都没有做人最基本的权利;他们被奴役、被压榨、被伤害、被杀死,直到 19 世纪中叶废奴运动引发了南北战争。但是,尽管北方联邦军队的胜利解放了400 万黑奴,奴隶制的阴影继续笼罩着美国的历史,终于在20世纪中叶激发了轰轰烈烈的民权运动。

美国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博士,1963年在林肯纪念堂前发表著名演说《我有一个梦想》:“100年前,一位伟大的美国人签署了解放黑奴宣言……然而100年后的今天,我们必须正视黑人还没有得到自由这一悲惨的事实。100年后的今天,在种族隔离的镣铐和种族歧视的枷锁下,黑人的生活备受压榨…… 如果美国忽视时间的迫切并低估黑人的决心,那么,这对美国来说将是致命伤…… 有人希望,黑人只要撒撒气就会满足;如果国家安之若素,毫无反应,美国就不可能有安宁或平静…… 我有一个梦想…… 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站起来,真正实现其信条的真谛—人人生而平等。”

又是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马丁·路德·金博士的梦想还远远没有实现。然而在一代代美国人的不屑努力下,社会在迟缓地,艰难地,却又真切地进步着。过去的罪恶一点点地被涤荡,历史的阴影也在慢慢消散。我希望有一天,曾经被克利夫顿含泪抱在怀里的历史弃婴,终于可以长成一个身心健康的孩子,和不同肤色的孩子们一起,手拉手,站在阳光底下。

美国的历史毕竟只有几百年。我有位美国朋友曾经特别跑到国博看中国通史陈列,去了大半天,回来说:“天啊!我顺着展厅边走边看,腿都酸了,还没走到1776年(美国独立)。”我们可以为悠久的历史感到自豪,但别忘了,历史是胜利者写的。汗牛充栋的史籍之中,受害者的声音微乎其微。成王败寇,王固然会被大书特书,为了衬托王的英明,寇多少也会被提及。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位帝王的功成呢?过去的罪恶投下长长的阴影,那阴影遮蔽了多少被抛弃的无名“孽障”?不被看见,不代表不存在。他们畸形的尸骨和不散的冤魂只会让那阴影变得更暗更长,慢慢渗入山河土壤,渐渐淤积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血肉和骨髓。

克利夫顿说:“我经常会无奈地发现人们假装现在一切静好,这是在无视我的历史。有很多人,他们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却没有声音。当我说话时,我代表我自己,也代表着他们。有个大学生曾经问我:‘你为什么不能放下你的历史,和我们一起向前走向未来?‘ 但这不仅仅是我的历史,而是我们的历史。只要美国还不相信共同的历史造就了我们所有人,总要有谁说点什么。我是个诗人,我就该说点什么。”

如是。

荐诗 / OZ·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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