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良可过,镇日共盘桓。
谈寂霜犹堕,诗成月每残。
开怀偏有限,握别恨无端。
不出郑图外,关河各自寒。
作者 / [明末清初] 释函可
有你们日日相伴,
过得还好,
这个秋天。
当语声沉寂,寒霜还落。
等诗篇成稿,满月已残。
握别时候,
可惜欢聚的光阴短暂,
可恨那罪与罚的无端。
严冬将至,哀鸿遍野,
关河冷落,各自珍重。
堪堪又到了大雪节气,鹖鴠(hé dàn,鸟名)不鸣。寒天邪疫,人少出门,本就郁闷,偏偏连能在网上聊天的群也越来越少了—解散的,禁言的,最多的还是撕裂。当不懈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每一个人,平心静气,难,和而不同,难。
心累。忽然发觉,今年秋冬,我荐的诗竟有大半是末世诗僧的作品——五代的修睦,宋元之交的“蛮子拉尊”赵㬎,美国的曹洞宗居士简·赫什菲尔德…… 大约是为着有共鸣,也是为着寻求慰藉吧?今天推的这一首,作者是明清更迭时的诗僧释函可。
据清代霁仑超编纂的的禅宗著作《五灯全书》记载,释函可(1611-1659)是明末曹洞宗僧人,俗名韩宗騋,出生于广东博罗的书香世家,是明代最后一位礼部尚书的长子。他的父亲韩日缵弱冠进士,以文章著称,为官刚正不阿,“甚负声望”。可惜生于末世,难挽狂澜,于崇祯九年(1636)积劳成疾卒于北京。那一年,皇太极于盛京(今辽宁沈阳)称帝, 成立“大清”。那一年,“才华超绝”,“性喜任侠”的韩宗騋抛妻弃子,遁入空门,法名函可,号剩人。
八年后,明崇祯十七年,也就是清顺治元年(1644),清军入关,崇祯帝自缢,朝代更迭,民生涂炭。原在广州清修的函可赴南京请藏经,适逢兵乱,滞留在当地。他目睹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旧日师友自裁殉国,在悲愤中写下私史《再变记》,并且以诗讥讽降清负明的洪承畴。名“函可”取意“能容”,号“剩人”绝俗离世,可他终究还是容不下,躲不开。顺治四年(1647年)他因“私携逆书”被拘押到北京受审,次年被判流放盛京“慈恩寺”对佛思过,是身陷清朝文字狱的第一人。
函可出身名门,早年曾寓居南京、北京两大都城,“谈笑有鸿儒”,有许多有身份的朋友。据他弟子所编《千山剩人禅师语录》记载,函可被捕的时候,虽经严刑逼供,不肯牵连他人。“当事疑有徒党,拷掠至数百,但曰:‘某一人自为。’夹木再折,无二语。”他被押送北上途中,项缠铁链,两足重伤,九死一生,却“安忍如常”。自遇祸至流放的两年间,函可“所能自为者,顺缘耳”。但或许是因为他“平生好义”,暗中应是有人帮衬。他被清廷相对从轻发落,囚禁时还得以与旧友见面。这首五律,应该就写在流放前与故人道别的时候。
诗词到了明清,遣词造句已接近现代,知道典故就不难懂。我前面已经把这首诗译成白话了,这里稍微解释一下“郑图”的出处。《宋史·王安石传》载:王安石变法实施不力,贪官污吏借推行新法之机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民不聊生。到了熙宁七年(1074)春,天下久旱,蝗灾肆虐,饥民流离。这时,一个管理城门的小吏郑侠上疏,“绘所见流民扶老携幼困苦之状,为图以献”。两位太后见图哭诉“安石乱天下。”原本力挺变法的宋神宗于是罢了王安石的相,废除了新法,下了罪己诏。“郑图”就是北宋郑侠所作的“流民图”。
“不出郑图外,关河各自寒。” 此联是诗眼。“关”是边关,“河”是黄河,后泛指山河。朝代更迭之时,金戈铁马之下,践踏的不都是无端罹祸的百姓?严冬将至,关内关外,河西河东,人人自危,谁又能逃出这哀鸿遍野的流民图?“各自寒”三个字后面是说不尽的悲哀和无奈。函可获罪流放北疆,那与他送别的“诸公“呢?他们能在新的朝廷脚下生存,必定是要付出牺牲的。牺牲了什么?剃了头发?失了气节?投敌?灭亲?卖友?在时代的浊流中,谁又能说得清?不是谁都能像函可一样没有牵挂,没有软肋的。视死如归需要有勇气,也需要有选择的条件和自由。
终究是道不同者。”一秋“已过,倾谈已”寂”,“镇日共盘桓“也是心累。该走了。
函可走了,走到冰天雪地的盛京,从此在辽沈度过余生,直到圆寂。他“自处孤洁,与人慷慨多意气”(语出《千山剩人可和尚塔铭》),讲法时听者如云,深受崇仰,被奉为东北曹洞宗的开山之祖,盛名传于朝鲜、日本。他也终又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顺治七年(1650)寒冬,一群流人聚在一起给函可庆生。当时在场共三十三人,有僧,有道,有医,有士,响应函可号召,结成“冰天吟社”,也就是东北历史上的第一家诗社。
心累的时候,记着——三百七十二年前,诗僧函可曾经带着一群丧了家国,离了故土,抛了亲人,失了身份的人们结社吟诗,抱团取暖。
诗,可以言志,可以慰藉,可以修行。
谨以此与读睡的朋友们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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