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北山树冥冥, 猛虎白日绕村行

WechatIMG14678

题图 / 张善孖

猛虎行 

 

南山北山树冥冥, 猛虎白日绕村行。
向晚一身当道食, 山中麋鹿尽无声。
年年养子在深谷, 雌雄上下不相逐。
谷中近窟有山村, 长向村家取黄犊。
五陵年少不敢射, 空来林下看行迹。
作者 / [唐朝]张籍

 

最近读完美国小说家安妮·普鲁的长篇小说《树民》。这个小说家你们或许觉得陌生,但提到她的一个名作,怕是没有人不知道,就是《断背山》。

《树民》这本小说长达700页,从十七世纪末英法为主的移民源源不断进入北美写起,一直写到现代,近300年的历史。在北美洲新法兰西和新英格兰的土地上,生长着似乎永远砍伐不尽的大森林。欧洲新移民就是从不断猎取新大陆珍稀动物的皮毛和砍伐原始森林的巨大树木为发端,开启了对新大陆的征服。新大陆的珍贵木料起初被不断输送到欧洲,欧洲人使用这些木料制造巨大的船只、桅杆、马车、房屋、家具和武器,支撑他们的大航海需求与环球贸易,为大航海诸国带来无尽财富,也为新大陆国家的建立创造了条件。

小说开头以两个来到北美的伐木工人为主线,一个发现了无边无际的森林资源的巨大商机,历经几代建立起延续两百多年之久的以木材生产为主的家族企业,而另一个却因为与加拿大东部沿海印第安部落米克马克人的联姻,繁衍出一个有着法国祖先的米克马克族群,这个族群一方面想要回到正统的米克马克人以捕猎为生的生活方式,一方面又因为林地的不断消失,不得不逐代改变着族群的生活。

那么,这部小说和今晚推送的这首唐代诗歌有什么关系呢?

小说的主人公之一,夏尔·迪凯,就是那个建立起木材帝国的家族祖先,早年从一个伐木营地出逃,和印第安人合作贩卖河狸毛皮,他想把这些毛皮贩卖到遥远的中国,认为这样获利更大,于是搭上了一艘去往广州的荷兰籍商船。在这个船上,他为了学习汉语,结识了船上的一个中国厨子。这个中国厨子的职业原本是个验尸官,远赴荷兰学习医学,在这艘商船上为了抵消船费所以做起了厨子。中国人告诉他清朝政府禁止外国人学习汉语,但并没有禁止外国人背诵唐诗,于是教给他不少唐诗,其中就有这么一首,而恰恰是这一首唐诗,对他影响很深。他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冒险家,面对新大陆广袤无际的大森林,只要拥有猛虎一般无畏的精神,就足以征服这个大陆。

他到达广州之后,考察了中国人的森林观,对中国人以微型森林为主题的园林和盆景艺术无法理解,也不懂什么叫“天人合一”,以及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只是认为森林生来就是用来砍伐的。中国缺乏北美那样的大森林,必然对木材需求巨大,几乎要下定决心和中国人做木材生意。但荷兰船长告诉他,世界上最难做的就是和中国人的贸易,因为中国人唯一感兴趣的只是白银,对其他来自西洋的货物统统不感冒。中国似乎无所不有,后来西方人终于发现有一样东西是中国人没有的,那就是鸦片。这并没有改变夏尔·迪凯对木材生意的热情,卖掉昂贵的皮毛之后,他回到北美,大肆在缅因购买林地,开始了木材生意的原始积累。他在五十三岁时死于一次森林冒险,被竞争对手杀死在密林深处。

小说中这样写迪凯在刚刚接触到这首诗时的理解:

“迪凯立刻将他自己视作张籍的诗中一只威力无穷的动物——一头在山林间觅食的老虎,它如此地令人害怕,以至于全村的人都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那里,呆望着它的行迹。所以,迪凯想,他也将以同样的方式震慑整片森林。”

这一章关于迪凯的发迹故事,安妮·普鲁以张籍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来命名:“空来林下看行迹”,可谓意味深长,反映的恐怕不仅仅是迪凯勇敢无畏的冒险精神,更多的还有壮志未酬身先死的一声叹息,“空来林下看行迹”不仅仅是他对自己的期许,还婉转地表达出继承他事业的后代们对他的一无所知。

实际上,迪凯像误解了中国人的森林观一样误解了这首诗的原本意义。

张籍这首诗是一首新乐府,以猛虎为隐喻,表面上写猛虎时常出没危害村民,实际反映的是“苛政猛于虎”的社会黑暗。“向晚一身当道食, 山中麋鹿尽无声”,一只害人的老虎就足以使山中的麋鹿们不敢吱声,使善于骑射的“五陵少年”们也只敢老虎不在的时候出来查看一下他的行迹。“恶虎当道,道路以目”的社会风貌可见一斑。

但夏尔·迪凯从这首诗里读到的却是一种强者无敌的精神气概,他发誓要做一只森林中的老虎,而正是这种精神的存在,促成了西方崇尚个人英雄主义的文化,成就了以北美为代表的西方文明二百多年的崛起。他们不懂什么叫“天人合一”,不懂什么是与自然和谐共处,却懂得如何在一片原始的土地上,通过向大自然近乎野蛮的掠夺建立起一个强大的文明。

《猛虎行》作为古乐府歌辞,最早出现在汉代:“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从这首诗的内容可知,《猛虎行》最早是表达志士高节的作品。后来曹丕写过,陆机也写过,都不外于这个主题,到唐朝李白,他的《猛虎行》也有以高节自许的意思,但主题更复杂了,同时也有安史之乱之后对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的忧愤之情。

而张籍的《猛虎行》则是一种新乐府。

那么,什么是新乐府呢?这就不能不提张籍与白居易、元稹等人所倡导的“新乐府运动”了。宋代郭茂倩认为,新乐府就是唐代的“新歌”,只是词句像乐府,而不一定真的能唱,所以才叫新乐府。白居易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明确提出“新乐府”的基本宗旨就是为“惟歌生民病”,就是为民发声。张籍这首诗《猛虎行》就是典型代表。

张籍和“元白”的“新乐府运动”说到底是以杜甫为宗师的,杜甫就是善于用乐府诗体写时事的大宗师,他的《兵车行》、《丽人行》、《悲陈陶》、《哀江头》等,都是这些人膜拜的对象。

张籍和“元白”在乐府写作上都是杜甫的小迷弟。而这其中,以张籍对杜甫的极端粉丝心态最为著名。曾经有一个段子,说一个人非常喜欢杜甫的诗,羡慕杜甫之才华,为能从老杜的诗歌中吸取营养,经常把写有杜甫诗歌的纸张烧成灰泡水喝,有时还加点蜂蜜增加口感。这就是今天这首诗的主人张籍。

最后多说一句:

在虎年将去的时候,推这样一首诗,只是希望每一个普通人,面对不确定的生活,都能有猛虎般的意志,而同时也能少遇到一些一身当道食,路人不做声的拦路虎,甚至一些为虎作伥的家伙。

荐诗 / 流马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