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葫芦

我的外婆用一把带锯齿的刀
去掉它的瓜瓤。

这双手曾经和她一起
在大屠杀中幸存——

所以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
我盯着她指节上的斑点

她的有力的手指绕着
长长的绿色西葫芦。

在一个玻璃碗里放着馅料——
切好的羊肉，番茄泥，生大米，柠檬汁，

热砂子上烘烤过的调料
来自于她出生的河岸。

抓住这些图像
会让我产生真正的时间感吗？

现世的波涛，
拍击然后轻吻

化成齑粉的岩石；一只鸟儿
融化在傍晚多云的岸边；

我们走过的那些快乐和悲伤的脚步

沿着白墙和铁桥，
玻璃立面，闪闪发光的钱铺就的高速公路

我们在梦中抚摸的事物
而醒来时只看到黑暗的门厅

在楼梯底下的一盏小灯，
厨房在气味中等待你

西葫芦，用橄榄油炒的菜
大蒜，披萨草，

昨夜打开的红酒的香味——
喝一口白水开始新的一天。
作者 / [美国]彼得·巴拉希扬
翻译 / 光诸

Zucchini

My grandmother cored them
with a serrated knife

with her hands that had come
through the slaughter –

So many hours I stared at the blotch
marks on her knuckles

her strong fingers around the
long green gourd.

In a glass bowl the stuffing was setting –
chopped lamb, tomato pulp, raw rice, lemon juice,

a sand brew of spices
from the riverbank of her birth.

Can holding on to this image
help me make sense of time?

The temporal waves,
waves smashing and lipping

the pulverised stone; a bird dissolving
into a cloud bank in late day;

the happy and sad steps we walked

along the plaster walls and steel bridges,
the glass facades, highways of glistening money –

objects we caress in dreams
from which we wake to find the hallway dark

the small light at the bottom of the stairs,
the kitchen waiting with a scent

of zucchini, sautéed in olive oil
garlic, oregano,

a waft of last night’s red wine – a gulp
of cold water to bring on the day.

by Peter Balakian

相信很多读者现在正在带着对爸妈做的饭菜的眷恋离开家乡吧。这首诗写的正是漂泊在异国他乡的人因为家乡的饮食而获得了生活的“真实感”。本诗的作者彼得·巴拉希扬曾经获得过普利策诗歌奖，是重要的美国当代诗人。

巴拉希扬于1951年生于美国的一个亚美尼亚移民家庭，他的作品也经常以亚美尼亚历史，和亚美尼亚裔移民的生活为主题。他的第二本诗集《闪光的悲伤日子》（Sad Days of Light）就以亚美尼亚大屠杀的历史为主题。《纽约时报》的专栏作者雪莉·霍纳（Shirley Horner）如此评论道：“就像威廉斯·卡洛斯·威廉斯在长诗《帕特森》中所做的那样，巴拉希扬表现了复活过去的强烈天赋，他以有韵律的语言把他族群的故事转化成了献给所有幸存者的充满慰藉的历史。”

中国的读者可能只知道亚美尼亚是曾经是苏联的加盟共和国，独立后和阿塞拜疆有领土纠纷。其实这个国家有悠久的历史。亚美尼亚人把自己的建国史追溯到公元前860年（那时候叫“Urartu”），而“亚美尼亚”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是在公元前一世纪建立的“亚美尼亚王国”。在近代，亚美尼亚人被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统治。1920年，亚美尼亚先后成立了共和国和苏维埃共和国，1936年正式加入苏联，1991年在苏联解体后再次独立，“亚美尼亚”终于成为了现代民族国家。

亚美尼亚王国在301年正式把基督教列为国教，成为第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国家”（state），之后亚美尼亚民族都一直信仰基督教。在近代，信仰伊斯兰教的奥斯曼土耳其和自诩“基督教（广义）的保护者”的俄罗斯一直矛盾不断，所以土耳其境内信仰基督教的亚美尼亚人成为了被迫害的对象。当然亚美尼亚人也在俄罗斯的支持下也进行了一系列的反抗和破坏活动。在一次大战中，土耳其和俄罗斯再次交火，土耳其的当权者开始了对亚美尼亚人大规模的迫害甚至“清除”活动，最可怕的形式是“死亡行军”——以转移居住地为理由，强迫亚美尼亚人不断走路，走不动的就扔在路边任其死亡。据“国际种族灭绝学者协会（IAGS）估计，有100到150万亚美尼亚人在这场浩劫中死亡。不过，当代的土耳其政府一直拒绝这种说法。

无论如何，那一段历史充满了血与火是不可否认的，如果有人明明知道历史事实，但是不肯承认，也是可耻的。但是微妙的是，虽然土耳其和亚美尼亚这两个民族之间有着很深的矛盾，但他们的饮食却有很多相同之处。土耳其用砂子烘培的咖啡很有名，诗中所说的“热砂子上烘烤过的调料”其实是很类似的操作。诗中最后说“喝一口凉水继续每日的生活”也是当地的生活习惯，但是对中国读者来说，大早上“喝一口凉水”实在太堵心了，所以我改成“喝一口白水”，这样才更接近原文的意思。

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并没有经历过大屠杀的苦难，但生活的艰难也让我们喘息。希望家里的厨房，总是能让我们走过的那些快乐和悲伤的脚步具有现实感，让我们有勇气继续每日的生活。

祝大家兔年生活安定，味口上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