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口之诗

我绝不说：
寂静使我窒息缄口。
我沉默，并将继续沉默，
因为我的语言属于另一个种族。
话语已被耗尽，堆积，
堵塞，变成死水的调蓄池，
酸愁化为淤泥，
底部浑浊，盘根交错。

我绝不说：
话语不值得竭力表达，
它们并不说明我知晓的一切，
幽居之地，无人识我。
不是只有淤泥蔓延，污垢遍地，
不是只有动物漂浮，死尸，恐惧，
果实肿胀，枝条缠绕，
在这黑井之中，还有手指攀爬。

我只会说：
谁若像我曾经那样沉默，
喑哑而抽搐着退缩,
不说出一切，必不能死亡。

作者 / [葡萄牙]若泽·萨拉马戈
翻译 / 金心艺

Poema a Boca Fechada

Não direi:
Que o silêncio me sufoca e amordaça.
Calado estou, calado ficarei,
Pois que a língua que falo é doutra raça.
Palavras consumidas se acumulam,
Se represam, cisterna de águas mortas,
Ácidas mágoas em limos transformadas,
Vasa de fundo em que há raízes tortas.

Não direi:
Que nem sequer o esforço de as dizer merecem,
Palavras que não digam quanto sei
Neste retiro em que me não conhecem.
Nem só lodos se arrastam, nem só lamas,
Nem só animais boiam, mortos, medos,
Túrgidos frutos em cachos se entrelaçam
No negro poço de onde sobem dedos.

Só direi,
Crispadamente recolhido e mudo,
Que quem se cala quanto me calei
Não poderá morrer sem dizer tudo.

José Saramago

萨拉马戈曾在《兰萨罗特岛记事本》中记录了他的一次形而上探索。

他说，如果神的宇宙是亘古寂静，那么人就是赋予这个寂静以意义的那一声啼哭；如果我们把这段颇具神学意涵的话翻译成哲学的表达，那就是人自然是言说的动物；如果我们再把这个哲学表达换成最通俗易懂的话，那就是人必须要说话。
快乐的言说很简单，只需一句“我很快乐”。即便对方不了解你快乐，也能感受你的感受，传染上你的快乐。

痛苦的言说却充满桎梏。因为你可能并不知晓自己痛苦的根源，即使知晓，你也可能不具备言说痛苦的语言，痛苦的触角无远弗届，痛苦的动词是笼罩。

除此之外，言说痛苦的对象缺乏感受者的严肃性，这并非责怪，而是逻辑使然。

男性无法理解女性的痛苦，特权者无法理解弱势者的痛苦，当代人无法理解前人的痛苦，悠长的时间无法理解急促的政治的痛苦，言语之外的人无法理解言说者的痛苦。

根本上看，他人无法理解的是言说痛苦者的严肃性，那种需要感受力配合思考而产生的存在层面的严肃性。

还有一种言说是政治性的，那是一种不把真相说出来的艺术。

萨拉马戈此处引用的是葡萄牙某位前总理的话。萨拉马戈喜欢讨论时事和政治，他在《谎言的年代》里讽刺小布什，讽刺小布什的政治修辞及其背后的道德问题。

萨拉马戈说，小布什晓得他在说谎，他也知道我们知道他正在撒谎。不过，作为一个习惯性的骗子，即使最赤裸的真相摆在眼前，他还是会继续说谎。谎言，尤其是政治谎言，被萨拉马戈认为是道德污染中最恶质的一种。

人必须要说话。然而，话语将会被耗尽，一切都会变得“不值得”言说，最终，我的语言会属于另一个种族，我的历史会属于另一个国度。我在这个国度的沉默换来了另一个国度的新生，我产生新的语言。

这个国度里的死亡、恐惧、污秽成为另一个国度的养料，我雕琢、淬炼和发酵它们，让它们不要词不达意，不要畏畏缩缩，不要谎言丛生，不要阳奉阴违。在这个国度里我喑哑、抽搐、退缩，在另一个国度里我呐喊、振奋、迈进。

然后我发现，我在这个国度里的痛苦、愤懑、虚无，都源自语言，源自痛苦、愤懑和虚无的言说。我每一次的词不达意、畏畏缩缩，每一次的谎言和阳奉阴违都会激发我的痛苦、愤懑和虚无。是它们让我看到淤泥和污秽，让我感到恐惧和死亡。

但是，人必须要说话。我不说出一切，就必然不能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