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船歌

你练习弹奏这首曲子已经很久了。
我听到水面渐渐成形，摇曳波光，
并目睹歌声从这波光中挣扎而起。
当你手指在黑白琴键之间翻飞跳动，
我在想音乐是一种多么可怕的艺术，
一旦开始，它就要求一刻也不能停下来，
直至结束，就像我们的生命，
它从混沌中诞生，那些最先出现的声音
一一熄灭，又不断催生出新的声音，
即便在短暂的休止中，这音乐依旧
在继续，即便在这样轻柔的旋律中
每个消逝的音符依旧要求被挽留，
被新的和声裹挟着一同向前，它要求
所有被震荡过的琴弦都朝向
一个持续不断的现在，每个时刻都同样重要，
就像宇宙中可能拥有的对称性，
在音乐中，在此刻弹奏音乐的你身上，
我们能够轻易地体会
格特鲁德·斯泰因曾追求过的理想写作，
每一个句子都实现它自身的复杂，
同时也绵延成一个无法预见的整体。
你在弹奏，世界正年轻，
这首曲子才获得它的开端。

2021.02

作者 / 张定浩
选自 / 《山中》，上海文艺出版社

门德尔松创造了一种全新的音乐体裁，叫做“无词歌”，也叫“无言歌”，是一种抒情性、歌唱性的小型器乐体裁。《威尼斯船歌》是门德尔松众多无言歌作品中最为著名的几首之一，浪漫，轻柔，没有很复杂的元素，很深奥的表达，但却回味悠长。

这首诗也许正是诗人在倾听孩子练琴时所唤起的联想与思考，波浪般前进的思绪，不自觉被音乐那波浪般舒缓的旋律所带动，你也可以说这是一种潜意识的模仿或者复刻。所以，“音乐是一种多么可怕的艺术”，一旦沉浸其中，一旦有一个开始，想象和思考就不能停下来。

音乐和生命一样，都和时间有关。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演进，有些声音像浪花般消失，而新的细胞则又像新的浪花般涌现，他们在你的身体或者说生命的载体上实现着传承和传递，“所有被震荡过的琴弦都朝向/一个持续不断的现在，每个时刻都同样重要。”

而从另一个向度上说，诗人同时也意识到，“每一个句子都实现它自身的复杂，/同时也绵延成一个无法预见的整体。”如果把格特鲁德·斯泰因所追求的理想的写作投射到生命的进程中，你会发现它们其实是同构的。理想的写作也是一种生命的追求，一种对理想的生命的期待。

我们可以说，这首诗既是对《威尼斯船歌》这首无言歌的注解，是对其可能的、但并不存在的“歌词”的某种期待，更是对“世界正年轻”的弹奏者、甚至是对自己的某种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