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次只唱一个音,我一次只刷一颗牙

配图 / Prudence Flint

 

哄哄我吧    

 

我盖了几层被子
等着暖气管发出
一阵咕噜和嘶嘶声
等着水锤砰砰地敲打
把房间里的寒气吓跑。

我也在听一位蓝调歌手
名叫珍奇·布莱恩特
唱一曲“哄哄我吧”。
如果你不爱我,宝贝,她唱道,
可不可以请你尽量哄哄我?

我同时还在轻轻抚着狗的头
写下这些句子,
也就是说我很镇定地无视了
禅师的忠告
即一时只应专注一事。
只是倒茶,只是端详花蕊,

只唱一首歌——
一时一事
如此你将从容淡定,
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当早晨开始像电扇叶片般转动。

如果你不爱我,宝贝,
她唱着,
此时窗口里的白昼月在隐去,
钟上的指针在旋转,
可不可以请你尽量哄哄我?
好,珍奇,我答道,
我会尽量哄你,
但首先我得学会一心一意地
听你唱歌,
一直等你唱完
才穿上拖鞋,
挤出一些牙膏,
然后对着镜子涂上一脸泡沫,

就此决心一时只专注一事——
你一次只唱一个音,亲爱的,
我一次只刷一颗牙。

作者 / [美国]比利·柯林斯
翻译 / 唐小兵
选自/《漫无目的的爱》,上海文艺出版社

 

Fool Me Good    

I am under the covers
waiting for the heat to come up
with a gurgle and hiss
and the banging of the water hammer
that will frighten the cold out of the room.

And I am listening to a blues singer
named Precious Bryant
singing a song called “Fool Me Good.”
If you don’t love me, baby, she sings,
would you please try to fool me good?

I am also stroking the dog’s head
and writing down these words,
which means that I am calmly flying
in the face of the Buddhist advice
to do only one thing at a time.
Just pour the tea,
just look into the eye of the flower,

just sing the song-
one thing at a time
and you will achieve serenity,
which is what I would love to do
as the fan-blades of the morning begin to turn.

If you don’t love me, baby,
she sings,
as a day-moon fades in the window,
and the hands circle the clock,
would you please try to fool me good?
Yes, Precious, I reply,
I will fool you as good as I can,
but first I have to learn to listen to you
with my whole heart,
and not until you have finished
will I put on my slippers,
squeeze out some toothpaste,
and make a big foamy face in the mirror,

freshly dedicated to doing one thing at a time-
one note at a time for you, darling,
one tooth at a time for me.

Billy Collins

比利·柯林斯 (Billy Collins,1941—) 在美国当代诗歌界是个现象级的人物,被广泛誉为屈指可数的“公众诗人” 之一,而且是拥有最大读者群的公众诗人。他不仅把一本又一本诗集写成让人爱读的畅销书,还以他独特的谐趣和不动声色的幽默,把自己的诗歌朗读会搞得如同脱口秀、音乐会一样盛况空前,因而又被称作是诗人中的摇滚明星。

《漫无目的的爱》原文出版于2013年,内容包括诗人从他2002至2011年间出版的四本诗集中遴选出来的90余首作品,以及新作51首。这是柯林斯迄今为止出的第二本自选集,集中了他本世纪前十余年的佳作,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读本。(诗人在2001年,也就是他60岁时,推出了第一个自选集《绕着房间独自航行》。两本自选集之外,他迄今已出版有15本诗集,其中最早的一本于1977年问世。)

从2000年至今,可说是柯林斯人气最旺的时期。2001年,在纽约市一所文理学院的英语系任教多年的柯林斯,被美国国会图书馆任命为美国桂冠诗人,任期两年;随后,他又做了两年纽约州的桂冠诗人。在这四年及其后的好几年里,柯林斯先后客串过广播电台的综艺节目,跟电视台合作推出诗歌名作欣赏短片,跟著名音乐人同台对话、多地巡演,甚至还在一个儿童动画连续剧里露了一面,演他自己;除了继续在大学课堂和各地的诗歌工作坊讲授写作,他还策划了一个面向中学生的每日一诗网站,制作了一系列讨论诗歌写作和阅读的视频放到共享平台上。因此,柯林斯的“公众诗人”身份,不仅来自他的诗歌创作和政府文化机构的认可,也跟他以可观的能量,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和媒介来普及、倡导和推动诗歌密切相关,同时,这些公益性质的文艺活动也给他带来了更广泛的读者。

在柯林斯迄今获得的众多荣誉和奖项里,颇具影响的美国诗歌基金会于2004年颁发给他的“马克 · 吐温幽默诗歌奖” 可谓独具慧眼,实至名归。颁奖词赞扬柯林斯“把笑声带回到一个忧郁的艺术门类里”。“他让我们看到好的诗歌不必总是阴沉着脸 …… 从东海岸到西海岸,他的朗读让各地的音乐厅济济一堂,很多人是在那里第一次发现了诗歌”。

幽默,或者说谐趣,确实是柯林斯诗歌创作的一大特色,可以说正是幽默让他的作品成为独具一格的美国当代诗歌。有评论者指出,柯林斯的诗歌,跟在美国盛行了几十年的诗歌风格大相径庭,因为他不追求诗句的隐晦跳跃,不崇尚那种“后浪漫兼超现实” 的想象逻辑。也许正因为此,尽管柯林斯拥有大量读者,有“美国人最爱读的诗人”之称,但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得到美国诗歌界一些顶尖大奖的青睐,比如由美国诗人协会召集著名诗人做评审的华莱士 · 史蒂文斯奖,由美国艺术文学院颁发的类似终身成就奖的诗歌类金质奖(他于2016年成为该院院士),或是每年以一本优秀诗集为表彰对象的普利策诗歌奖。这些大奖,正如诺贝尔文学奖,都比较庄重严肃,显然并不急于认可幽默诗歌或是通俗诗人。

对柯林斯来说,把幽默带进当代诗歌,让诗歌卸下让人肃然起敬的面孔,是一个很明确的艺术理念,并不是为了幽默而幽默,更不是用诗歌来搞笑。《漫无目的的爱》出版之后,柯林斯在一次采访中说,他读中学的时候就很想做一个诗人,但以为诗人都得很痛苦,虽然他天性快活,但还是想努力一把,结果只好做出很痛苦的样子,真正搞了一回“为赋新诗强说愁”。过了很久,他开始读到其他一些诗人,才知道诗歌可以很好玩,也才学会可以怎么用诗表达幽默。这些当时启发了他的诗人应该包括属于“垮掉的一代”的劳伦斯 · 费林盖蒂 (Lawrence Ferlinghetti,1919—2021),如柯林斯在《诗歌的困扰》一诗中所提到的。在那次采访中,柯林斯还说,让别人觉得你幽默其实远比你一本正经要难,因为大家都可以装出一脸的严肃,比如上班坐办公室的时候,但“你无法装得很好笑”。

既然去神秘化意味着让诗歌成为日常生活的延伸而不是变异,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柯林斯要求自己的诗好读易懂,平易近人,像朋友间的聊天谈话,而不必费尽心思去揣摩。在这一点上,可以说他是义无反顾地背离和超越了现代主义诗歌的信念。美国二十世纪现代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和发言人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1879-1955)就说过,更高层次的诗应该有一个令人敬仰的复杂维度 ,从而“使可见的事物不太容易看到”。他对诗人的要求是,“我们用从地面升起的音节 / 说出自己,在我们平常不说的言辞中升起。”

而按照柯林斯的说法,一首诗应该避免一上来便对读者提出太多的要求,把门槛设得很高,而是应该布下一个能够让普通读者顺利进入的场景。随着诗的展开,层次变得复杂,对读者的要求逐渐加大,最初的轻松才转向更深入的话题。他的诗不追求字句层面的压缩或不连贯,而是形成相对从容的叙述,因此一首诗常常就是一个小的故事。但这并不意味着柯林斯对形式不敏感或者没有兴趣。实际上他也可以写那种挑战读者阅读习惯的诗,也在诗的形式上不断变化翻新,还会把一些经典形式推到极致。

可以想象,并非每个读者都会对此买账,尤其是那些接受了现代主义诗学的洗礼、推崇纯文学和观念艺术的读者。因此有些评论家就觉得柯林斯的诗有时太唠叨松散,机智有余,力度不够,有一种“大伯式的可爱”;甚至在一些写诗人的圈子里,写出一首“柯林斯式的诗” 简直就是犯了大忌,无异于失败。对此有读者揶揄说,肯定有某个“深感关切的严肃诗歌读者委员会” 已经判定柯林斯并非天才。

一年多前我决定翻译这本诗集,主要是因为觉得柯林斯读起来有趣,自成一体,加之又没有人系统地译介过他的诗。翻译过程中,偶尔也有恍若隔世之感,觉得柯林斯生活在一个更悠久,也更淡定的美国,还没有像如今这样乱象四起,戾气甚嚣尘上。但更多的时候,他的诗让我想起一些熟悉的美国风景,看到一些有趣的美国朋友,他们都喜欢、也善于在聚餐或派对时,把自己的见闻和经历讲成好玩的小故事或是冷笑话,逗大家一乐。这些朋友可以说都是段子高手,但他们宁可重复自己拿手的故事,也不会压低了嗓门去谈什么时政秘闻,更不会耸人听闻地议论别人怎么有钱。有了他们,一场聚会才不沉闷,才有生气。他们不一定都读柯林斯,但从他们那里却可以看到为什么柯林斯会如此受欢迎。

[注:本文摘选自《漫无目的的爱》译者序,有删节]

荐诗 / 唐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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