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将一颗流浪的星星别在我胸口

  配图 / Jon Krause

▎前面的阴影   

我呼吸着你。
我冷冷地让你走出我。
我用朋友的光亮麻木你。
我用灾难的渣滓哺育你。

天空将一颗流浪的星星
别在我胸口。风在呼啸
深沉的夜晚在橡树林里迷失。
远方。

我将你
逼到悲伤的边缘。
我吮吸走你所有的力量。
我抗拒你,
我神化你
我把你变成无物之境
和无人之身。

我成为
你的必需和最粗暴的
继承人。

作者 / [美国]保罗·奥斯特
翻译 / 谢炯

有一句流行的鸡汤,“前面有阴影,是因为背后有阳光”。它教人在面对阴影所象征的负面时,要换个角度,去看到正面。但人们或许会问,假如没有阳光,阴影还会在吗?人们进而发现,假如没有这个“我”,阳光会产生阴影吗?追问到这里,已经脱离了鸡汤范畴,这似乎成为一个哲学问题:我们如何处理阴影。

我们不妨先把本诗的阴影,当成是鸡汤里的阴影,即“我”的影子。我们激活了诗歌的对话机制:“我”与自身影子的对话。

卢冶曾就侦探小说说过,启用第二人称是为了抒情,本诗的抒情强度,确实因此提高不少,比方说“我呼吸着你”,字里行间的甜腻,几乎溢出了书本。我们排除爱情因素,还原它的通感修辞,呼吸就等同于思考、思索,密集而有节奏地。诗人在某一个瞬间,看到自己的影子,产生了哲思。影子走出“我”,我理解为是影子出现及拉长的过程,是时间的流逝,因为背后的光源倾斜了,具体地说,是太阳西沉、时间从日流向了夜(这个拉长过程似乎可以提喻整个人生,不过没有诗句支撑)。后两句诗人赋予影子两块属性,友谊的美好与灾难的痛苦;影子本质虽源于人,自身却没有感官及感情承载力,所以阴影实际不是指的影子,而是在转喻别的什么。

第二节为这场思索提供了现实与心灵的空间环境。诗人在夜晚的橡树林抬头望远,指认一颗流浪的星星,感到迷惘与无所适从。迷失的只能是人,而流浪的是心灵。无限广大的天空被压缩进拳头大的胸口,那样一种孤独与渺小的感觉就通过反差被释放了出来。这是一组电影镜头的语言。诗人同时是小说家和电影导演,空间结构能力可见一斑。

第三节回到对话,诗人的感官幻觉开始集中生产。整个诗节全然不及物,就像在神像面前默祷,或者,在家长或情人面前哭诉,自己的委屈有多大,有多深。前面说过,影子本身不具备感情承载力,但什么东西出自自身、有自身的样子而又不是自身呢?

镜像,倒影,灵魂,或者在本诗的语境内,就是情绪本身。我们恍然,诗人把自身的情绪赋形到影子身上,展开对话。我们说,谈到黑的不可视时,同时必定就存在一个不黑的可视,诗人在命名“阴影”时,光亮同时就出现了。它存在,但不必着墨,只要我们知道,这一场交谈指向的是自身的负面情绪。

于是,诗人在特殊的一刻,体验着那些负面的情绪的波动,他感到孤独与迷惘,感受着情绪与自身之间换位关系,一时诵咏成诗,化解了那些本无法排解的矛盾,原谅了情绪,也就接纳了自己。

而我们又是如何来对待或化解自身的“阴影”呢?有的人通过对身边亲密的人施加暴力,有的人抑郁而暗自悲苦,有的人通过二元辩解去看到积极的“正面”,据我所知,在“pua”越来越被识破的今天,更多年轻人通过“课题分离”来卸下自身“阴影”的重负。本诗所反应的则是另一种艺术家的态度:审视它,体验它,审美它。

我想起诗人柏桦的《表达》。奥斯特这一首,同样不承载历史与道德感。是的,纯诗。如果我们像开头的鸡汤一样,去关注正负面的对立,诗歌有了道德的介入,审美就会进入历史与传统的叙事,就会被附着不堪其力的诸多意义(如果能理解“pua”,换到文学中,当然也就能理解“诸多意义”的无意义),而视角也会自个体而放大,最终失真至虚无。

但诗与艺术与审美命题,自然有其复杂的系统,并非说道德感就是反审美、历史与传统就不好。当然,那些话题大了去了,与今天的诗歌无关。

本诗不关注自身以外,专注于具体体验的雕琢,似乎能给今天被内耗、内卷折损得苦不堪言的我们一些安慰:放下诸多无谓的“意义”,别一颗浪漫的星星在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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