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地面之前,我在大地上最后见到的人

配图 / Youngchae Lee

▎午夜飞行

地勤工准备天上的事情。
当一切就绪,他们打出启航的手语。
在缓缓滑行中,我注视这一幕:
两个穿着反光工装的人,站在
寒冷机道的远处。挥动的手势里
饱含一种告别和祝福。
我突然想到,在脱离地面之前
这就是我在大地上最后见到的人。
这样想着,一股酸楚的孤单和暖流涌出
它不指向他们,也不朝向自我
而是盘旋在被称之为人类的范畴。

机体昂头、爬升,最终被无边的空白所包裹。
一种隔断、孤立和悬而未决
加深着我的恐机症。
我闭上眼,将密封的机舱和一千多公里的航程
组装成一架巨大的显微镜。
时空的平台上,我比以往任何时刻
更清晰地看到了人类的原貌,和它
千丝万缕的软组织。
在无限可分的人群中,那两个地勤工再次浮现
他们手语里的信任和坚定,他们消失在
午夜机场的背影,像救生衣
穿在我的旅途。
我渐渐松弛、平和,感到有一种东西
在身体里平安的降落。
我无法说清它是什么,那来自广袤世界的普遍纽带
和命运中的休戚与共
让我建立着一种确信,并否定着
盘踞在我身体里的虚无。

作者 / 毛子

 

伊丽莎白·毕肖普的诗《在渔屋》,近乎以显微镜的方式呈现了一座渔屋以及一位织网老人相关。诗歌无比动人,几乎达到了语言能呈现事物的顶点,但是,事物越是细致,诗歌主题所释放出的与社会、与人类世界,越是脱离、隔绝;渔屋是一个自足的生态系统,全诗没有一个词提到孤独,却让孤独感的传递,有了不可思议的效果。

今天我们读的这首诗,诗人同样被一个普通场景所释放的孤单感攫住,而与《在渔屋》不同的是,诗人没有使自己成为世界的客体,而是敲开了“孤单和暖流”的表象,深入到了感受的内部,去寻求一种对世界以及自我的理解。

场景是午夜的机场和机舱。飞机是一个很自然的人生阶段的隐喻,诗人直接提取了它的抽象:“隔断、孤立和悬而未决”。地勤工的手势,“饱含一种告别和祝福”,这就是诗人突然的孤独感的来源。

告别是因为有托付。如果我们无法理解“告别和祝福”所催生的孤独感,我们不妨想象一系列类似的托付场景:孩子第一天上学,把他托付给幼儿园老师;普遍的婚礼仪式中,新娘的父亲把新娘托付给新郎;手术室外,亲属把病人托付给医生;甚至,我们把一天的快乐,托付给咖啡师拉花的手艺······在有“恐机症”的诗人眼里,他的安全当然是托付给了地勤工挥动的手势。

实际上,我们托付出去的,是且只可能是我们无法负责的“悬而未决”的那部分。它造成了“身体里的虚无”。

事实是地勤工准备不了“天上的事情”,他们只能准备属于他们准备的那一小部分,天上的那部分,肯定属于被诗歌隐藏起来的飞机师和空乘人员,而空乘的飞行指令,直接来自于地勤工手势。这是一个系统,一个齿轮。系统中的每一个责任部分,就像是圆盘上均分的刻度,指针在一周圈之后完成了与每一个刻度的联系,意义就此产生。

意义产生圆满而填补虚无。永远如此。就像父亲把女儿托付出去,是因为看到了一个幸福的小家庭和幸福的大家庭;家长把孩子托付给幼儿园老师,是因为看到了孩子快乐的成长。反过来,我们每个人都在被别人托付着,假如“我”值得被托付,那么地勤工给予“我”的,就是“手语里的信任和坚定”。

作为人生的隐喻,诗人看到了飞机运转的系统性,于是也就从个人深切的“恐机症”破障而出,看到连接休戚与共的人类的普遍纽带。

孤独和虚无最终被信任穿透,我们在其中渺小而无比精确地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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