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甜味都是咬出来的

配图 / Molly Matalon

在云南昭通的一个宾馆里

从上午到下午,一壶茶泡了九次
每泡一次就倒进三个杯子里。一个人喝三杯茶
窗外的云白一层,灰一层
一只麻雀的叫声把人间摁到半黄的树枝下
抽烟久了就想起你
门外是一间就要倒塌的房子 ,一个废弃的家
遇见你以后,我第一次想在这人间要一个家
有你的拖鞋、牙刷、剃须刀、烟灰缸的家
我掐灭了烟,去了一次卫生间,擦去眼泪
哦,这一张老脸
想让你的吻落在我的皱褶里
把两个地名写在白纸上,叠起来
这暧昧我该如何对你说呢
继续抽烟。这暖昧的事情我该如何对你说
昭通的梨子都熟了,甜而脆
人间的甜味都是被咬出来的
齿痕清晰
你看,在这房间里,我什么都有了
在这异乡
在一个地名咬疼另一个地名的白纸上

作者 / 余秀华
选自 / 《后山开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这首诗有三个点值得一提。第一是寄身宾馆和对家的想象的对立;第二是以纸的折叠解决距离与暧昧之苦;第三则是从意志到行动的解决,一种生命力必然要释放的暗示。

在异乡的宾馆,在一壶茶泡了九次,一次倒在三个杯子里的寂寞中,突然想到要一个家。是麻雀的叫声,把在寂寞中玄想的诗人拉回人间。对一个具体的家的想象就这么开始了,家的本质是要有人,而那个人却相隔遥远。

把两个地名写在一张白纸上,以折叠的方式将它们叠压在一起(有趣的是,虫洞理论也是这么产生的,空间折叠之后的一种超时空传输),地点与地点,对应的必然是人和人。一种多么间接但又直接的暧昧。一种无法言说但却又穿透力极强的表达。

“人间的甜味都是被咬出来的”,意味着一种必然要做的行动,尽管艰难,同时体现着诗人的意志和对未来的期许。“齿痕清晰”,人在世上活着必然要留下痕迹,哪怕是雪泥鸿爪般微不足道,但该去大闹一场就要大闹一场,该去咬啮就要去咬啮,该去咀嚼就要去咀嚼。

这是堪称金句的一行。那么诗歌需不需要有金句?有人反对金句,我也反对,因为“金句”这种提法本身就是错的。没有一个金句是可以独立成为金句的,如果是,那么整首诗就很可疑。所以我反对的是为金句而金句的写作。但如果一个句子是不期然而成的,自然流淌出来的,话到嘴边不能不说的,那么谁又会因为一句话说得太漂亮而去责怪它呢。你喜欢一个人,总不能因为她长得过于漂亮而有所保留吧。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对于警惕金句的写作者来说,避免写得漂亮,实在也是一种扭曲。更何况它是自然而然,没有经过任何的雕琢的,没有在孩子出生之前先对他进行了基因编辑,为什么不能坦然接受一个句子天然的美呢。

这首诗选自余秀华最新诗集《后山花开》。余秀华在这本诗集的序言中说:

我这一本诗集依旧写的是小情小爱,因为爱一直充盈着我的心,许多时候我为自己过剩的爱感到羞愧,而到真正没有能力爱的时候,爱的每一点火星都会弥足珍贵。所以当我思考爱情的时候,理性已经干扰到了我的激情,我意识到了它的可怕,但是无能为力。要命的是一些人还把生命的平静当作美德,确是最悲伤的事情。

平静有平静的美德,不平静也有不平静的美德。这是人的差异。每个人的生命感是不一样的,但激越的生命力更值得赞美的。压抑和束缚不是对待生命的正确方式。一个人做不到平静,就要从不平静中接受那种痛苦与畅快,寂寞与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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