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一往无尽的幸福

 

配图 / Tanguy Delavet

 

两扇从不点灯的窗户
在夜里,守望着月光下雾霭般的原野
银鸟跟从一对布衣僧侣
经过栖息乌头鸦的树林
黑暗中白亮的河汉在远处汇入云朵
哭声四起,像浅草中衰败的麻雀
淋过热雨的铁皮
像玉米叶子,瞎子噙着光明
烟缕一样的手安慰着
像一大片麦秸的铃铛
哭,一往无尽的幸福
夜深了,没有人起身点灯
在树上,是猫头鹰橘红色的眼睛

1990.8.14

作者 / 戈麦
选自 / 《戈麦全集》,西渡编,漓江出版社

编者的话:由西渡主编的《戈麦全集》今年得以首次出版。在《戈麦全集》的代序《智性想象、词的繁育术和幻象工程学》中,西渡将戈麦的诗歌创作分为三个时期,并指出每个时期的写作特性,即《厌世者》时期的“智性想象”、《铁与砂》时期的“词的繁育术”(同时大量吸收超现实主义方法和技巧)和最后阶段的“幻象工程学”。

《哭》这首诗即属于《铁与砂》时期的“词的繁育术”。今天我们将西渡这篇序中关于这首诗和“词的繁育术”的分析摘选出来,供大家参考。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哭》的简析

这首诗完全出自对“哭”这一个汉字的凝视和想象。离开了这个汉字的字形和意义,这首诗就无法存在。这样的诗是拒绝翻译的。第二行的“在夜里”是整首诗的背景,也是诗人为超现实的、普遍的“哭”确立的精神质地。“哭”字上部的两个“口”先被想象为“两扇从不点灯的窗户/在夜里,守望着月光下雾霭般的原野”,继而被想象为“银鸟跟从一对布衣僧侣/经过栖息乌头鸦的树林/黑暗中白亮的河汉在远处汇入云朵”。

要注意,在第二个比喻中,喻体是“(一对)银鸟”,而不是“一对布衣的僧侣”。在这样的想象中,“哭”字的上下结构也在想象的场景结构中得到了巧妙的呼应。

接下去是对哭声的一串比喻,“哭声四起,像浅草中衰败的麻雀/淋过热雨的铁皮/像玉米叶子,瞎子噙着光明/烟缕一样的手安慰着/像一大片麦秸的铃铛”。这一连串博喻都是从远取譬的佳例,分别抓住形态、神态、性质、感觉上的相似,营造出奇妙的效果。在此,感觉是喻体和本体之间的强力胶。

最后三行:“哭,一望无尽的幸福/夜深了,没有人起身点灯/在树上,是猫头鹰橘红色的眼睛”。这里的“哭”和“一望无尽的幸福”不是动宾关系,也不是同位关系,而是一种对比关系。在哭和幸福的对比中,幸福也许不会增殖,但哭肯定是成十倍、百倍地增殖了。最后仍回到对“哭”上两个“口”的凝视,这回它们成了“猫头鹰橘红色的眼睛”。

从开头的“在夜里”到结尾的“夜深了”,从开头的“从不点灯”到结尾的“没有人起身点灯”,结构上是回复,诗意上则是推进。从这首诗可以看出诗人突出的想象力、敏锐的感性,以及结构的技巧,但它并非单纯的炫技。对一个“哭”字的凝视,实则饱含诗人对普遍的人类命运的深切感受和同情。

 

“词的繁育术”

“词的繁育术”改变了通常的写作程序,也改变了内容和形式的关系。在传统的理解中,写作就是以语言去表达某种(既有的)东西,内容的产生先于形式,也先于语言。但在“词的繁育术”中,词语才是写作的起点,内容(形象、情感、主题)伴随写作的过程产生,并伴随形式的完成而完成。

因此,“词的繁育术”必然面临批评的严厉指责:形式主义,为文造情,无病呻吟。废名在1930年代讨论新诗,就特别强调新诗必须先有诗的内容,把为文造情视为新诗的大忌。显然,“词的繁育术”是反废名的,不过,它也是反旧诗的。旧诗先有形式,它的为文造情是围绕这个先在的形式的。“词的繁育术”的起点却是词语,是无。它没有一个预定的形式,它的形式与内容一样,也是由词语的推进一点点召唤出来的。这是真正的无中生有,是创造。

这样的无中生有能创造出诗吗?不能——如果你的语言贫乏,如果你缺少对语言的敏感和洞察,缺少想象力,缺少必要的技艺。能——如果你拥有这些,而且凑巧你所使用的语言作为诗的语言成熟饱满。很幸运,戈麦从事写作的时间,正好是现代汉语作为诗的语言迅速成熟的时期,而他的才华、他对语言的谦卑和虔信使他能够敏锐地捕捉到语言在自我推进的过程中对诗意的发现。

“词的繁育术”召唤可能的诗歌。它建立于这样一种信念:每个词都渴望成为诗,语言为了诗而诞生或诞生于诗。词的命名并非任意的指称,它服从人类学的原则,也即诗的原则。语言有自己的情感,自己的意愿,自己的想象,自己的记忆,自己的洞察,自己的感性,自己的理智,自己的音乐,也有自己的历史……诗人既不是诗的父亲,也不是诗的母亲,而是诗的助产士,就是以语言的情感、语言的意愿、语言的想象、语言的记忆、语言的洞察、语言的感性、语言的理性、语言的音乐帮助语言实现它成为诗的愿望。

那么这样的诗意义何在?它帮助人发现自己、发现世界、发现历史,对自己、对世界、对历史获得新的洞察。因为语言是人类的集体记忆,它比诗人懂得更多。我们的知识,尤其是可交流的知识,绝大部分都是语言的知识。因此,学习语言,并向语言学习,是诗人终生的任务。戈麦说:“写东西占用不了太多时间,但读书却需要很多的精力。”而学习的对象不只是本民族的语言成果,而是全人类的语言成果。他在给兄长的信中说:“基本上时间被学习占去了,很少写作。对于读书,我有一系列的想法,想系统研究一下历史上所有的文学,越古越要重视,比如《圣经》、各民族史诗、神话。金字塔需要一个宽广的底座,正确的航线源于丰厚的学识。”戈麦对待知识的态度就是基于上述认知。

语言比诗人懂得更多。“词语的繁育术”试图召唤出语言懂得,而我们还不懂得,或者已经被遗忘的知识。在成功的情况下,它将召唤出我们最深层的愿望(原型),最深刻的洞察,最普遍的情感……那些构成我们情感和理智底层结构的所有一切。失败了?它什么也不是。这是写作上的走钢丝,要么成为真正的创造,要么成为完全的废品。戈麦意识到,这样的探索必然只能在孤寂中进行,所以,他把这本诗集(《铁与砂》)献给了这样的创造时刻:最孤寂的岁月。

 

荐诗 /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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