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难以被爱的女人们
而他试图驯服你
将你比作一条无法逾越的公路
一栋燃烧的房子
说你让他目眩神迷
说他永远无法离开你
忘记你
除了你,别无所求
你让他晕头转向,你让他无法忍受
在你之前或之后的每一个女人
都被你的名字淹没
你填满他的口腔
他的牙齿因记忆中的味道而疼痛
他的身体只是一道长长的影子,追寻着你
但你总是太强烈
你渴望他的方式令人恐惧
毫无羞耻,充满牺牲
他告诉你,没有男人能比得上
你脑海中的那个形象
你试着改变,不是吗?
更多地闭上嘴巴
试着变得更温柔
更漂亮
不那么多变,不那么清醒
但即使在睡梦中,你也能感觉到
他在梦中离你远去
那么,亲爱的,你想做什么
劈开他的头颅吗?
你不能把人变成归宿
应该有人告诉过你
如果他想离开
那就让他走吧
你是令人敬畏的
是奇异而美丽的
是并非所有人都懂得如何去爱的存在。
For Women Who Are Difficult to Love
and he tries to tame you
compares you to an impossible highway
to a burning house
says you are blinding him
that he could never leave you
forget you
want anything but you
you dizzy him, you are unbearable
every woman before or after you
is doused in your name
you fill his mouth
his teeth ache with memory of taste
his body just a long shadow seeking yours
but you are always too intense
frightening in the way you want him
unashamed and sacrificial
he tells you that no man can live up to the one who
lives in your head
and you tried to change didn’t you?
closed your mouth more
tried to be softer
prettier
less volatile, less awake
but even when sleeping you could feel
him travelling away from you in his dreams
so what did you want to do love
split his head open?
you can’t make homes out of human beings
someone should have already told you that
and if he wants to leave
then let him leave
you are terrifying
and strange and beautiful
something not everyone knows how to love.
几年前的冬天,我写过一组诗,那时我还在爱中,一段不会有任何实际结果的爱,所以我完全以自己的方式去爱了。也许太多、太满、太变幻无常。一般的男性被默认为不应负担如此深沉的感情,也不必去承担女性特有的情感维度。
但在预知失败的前提下,我的爱被获准了一次完全的释放。于是,我把创作的全部激情都投射在了爱的对象上。我忘情地写啊写,好像在茫茫惶惑的生活中,突然拥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一个直立的、可以在整个宇宙的脊骨上自由行走的灵魂。
刚开始,爱情自然因为文字的神秘变得更加炽热。但写下的每一首、每一行,都被我想象出来的“他”的目光审视着、筛选和评价着。为了让“他”喜欢,我渐渐不敢再写真正的自己。我终日修饰着句子,砍掉旁枝杂心,就像把张扬的肢体扭曲起来,再捆绑住手脚。我以为我呈现出了最温顺、最讨人欢心的样态。
但那场爱终是失败。最后,我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我感到一种深度的枯竭,内里却生出更深的无法满足的欲望。我一直告诉自己,是现实生活将我们粗暴地分开。 前几天我读到了瓦桑·希雷的这首诗。我开始回想,慢慢地,我意识到我并不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我难以被爱。接下来我意识到,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
不要被诗人戏仿的声音迷惑。它以一种雄性颂歌式的修辞开场,在片刻间满足女人的虚荣心,但更长久地,是引起她们的不安。因为所有男性视角中惯用的爱语,例如“驯服”、“不可逾越”、“燃烧”、“目眩神迷”、“晕头转向”、“追寻你”、“除你别无所求”,都加剧了女性对自身存在的客体化:她们是被征服的对象,她们应该以一种被捕捉的方式收场。
听听他们的措辞,这些充满野性力量的迷人女性居然是“无法忍受”的、是“让人恐惧”的,是太过强烈、“毫无羞耻、充满牺牲”的……什么时候开始,无法被男性驯化,从一种正常的生命状态,转变为了特异独行?女性为什么习惯了以看似追捧的方式被羞辱?甚至这种明目张胆的指责,都变得有一点动听?
男权世界的叙事自有其长久运行的诡秘。“难以被爱”本身就是其一。在男人那里的“难” (difficult),在女人这里,便是自然而然、自由自在;在男性那里的“令人生畏”(terrifying),在女性的审美与逻辑中,实在是“奇异而美丽”;让男人的牙齿“疼痛”(ache),也许是因为他们一开始就以错误的方式去品尝;让人捉摸不透、无法理解,对于生命自身而言,就是其本体、本真。
更可笑的是,男人自诩可以给予女人一个依靠、一个港湾,女性自然也将对“家”的期望寄托在男性身上。但多少已婚育的女性,在承担起生存的重量之余,一并承担起了婚姻制度的荒谬,还要被教导学会自我治愈、自我温暖?“你不能把人变成归宿”(you can’t make homes out of human beings),只有自己,是永久可驻的家园。只要你别离开自己,谁要走,就走吧。
那些男人离开了,但他们的目光和声音还留在原地。女性是充满想象力的生物。她们依然一面想象着理想的男性,一面又以男性的眼光想象理想的自己。所以,她们一边失望——“没有男人能比得上/你脑海中的那个形象”,一边改变——“更多地闭上嘴巴/试着变得更温柔/更漂亮/不那么多变,不那么清醒”。男凝(male gaze)之外,亦有女凝(female gaze)。这是父权社会中对女性主体性的剥夺:甚至她们的想象力也由男性赋予。这双重的捆绑,如何才能变成一种平等的可能?
关键还在于想象。崭新的想象。不要让女性的观看成为男凝的变体。在这个资源不均的世界,掌有权力的少数女性,就更有责任去想象。而文学、诗歌的职责,同样是这想象的使命。比如诗中出现的“多变”/“善变”,本是人类共通的特点,如果专门用来指称女性,就有了污名的嫌疑。你能否为之创造一个全新的词汇?为什么不能把它理解为一种更高等生物的本质?女性的体内经历着战争和轮回,她们的疼痛是先天的礼物,她们在献身的激情和冷静的回撤中永无休止的反复,恰恰是一种理性和智性的体现。你该如何为之命名?
这首诗让我们记住,被爱的前提,是无论何时何境,都能对自己行使特权:自由地想象自己、掌握自己、调度自己。当亲密关系中的爱,异化为对个体主权的争夺、对个体自由的征讨,难以被爱,就变成了一种更高的品质——那就是拒绝迎合、拒绝缩小自我。
瓦桑·希雷(Warsan Shire)是一位英国索马里裔诗人、作家和艺术家,她对流散、难民经历和女性身份有着深刻的描绘。她的诗常有千钧力,珍视着女性的原始与野蛮。在《The Ugly Daughter(丑陋的女儿)》中,她说:“I’m the girl who doesn’t know how to be soft,/who doesn’t know how to be anything but hungry.”(我是那个不知道如何温柔的女孩,/那个除了饥饿之外什么都不会的女孩。)
她也在提醒我,作为一个创作者,作品失去活力不是因为爱的消逝,而恰恰是太怕失去爱,从而失去了自由的心态。
我记得几年前,那段高密度爆炸式的爱的最后,只剩空白。在大片大片的空白里,我却慢慢地感到了解放。我把因内化的凝视而分崩离析的自我,一点点收集起来。当我终于再次将自己捏合,我体会到了一种重新诞生的解脱感。我以为,再也没有人会好好注视我,我本该失落;我本以为,因丧失爱而坠落的日子,是一场巨大的失重。但自以为不断下落的过程中,突然有一刻,你会意识到,其实,你在飞。
“Bless her, she is a war.
Bless her, she is a storm.”
(祝福她,她是一场战争。
祝福她,她是一场风暴。)
(《Bless the Daughter Raised by a Voice in Her Head(祝福那个被她脑海中的声音养大的女儿)》 ——瓦桑·希雷 )。
近期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