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会忘记,尽管它曾经那么饱满,那么浩大

Cécele Veilhan
bedtimepoem

生产日

——写给杉杉

疼痛会忘记,尽管它
曾经那么饱满,那么浩大。
一日一夜,在身体里
幻化作十万八千种形式:
最开始是跳跃的小兔,
后来是磅礴的悬崖;
它敲打一面鼓,拍击如浪涌;
疼痛如此古板,它变不出
茉莉、雪花、火狐,只有
岩石,冰刃,和鳄鱼。
再点燃引信,炸出所有
细枝末节里藏着的它的同盟。

然后是等待。我揣着这一兜子装不住的痛,
数墙上那面钟的针脚,这个
无法催促的瘸腿老头!
等待,等待,等待
我的小精灵从我的子宫,挤进我的骨盆,
等待它在堪堪容身的隧道中穿行,
奋力打开这个世界的缺口。

最后还是麻醉药推进尾椎骨,
手术刀利落划过腹部。
很快,我的小海兽
耳朵里挂着粉红色的海草,
皱皱巴巴送到我的脸边,
我流着泪亲吻他,
他身体像颗温暖的鹅卵石。

这五月里异常晴朗的一天啊,就这样
从所有的日子中露出,
像海潮撤退,留下一道海岸,
清晰,亮光闪闪。

真是不可思议,日后我们很快就会忘记
诞生那一刻的艰辛、痛苦,
与之相随的隆重、欢欣,
忘记自己身上镌刻的唯一密码,
最初的祝福,温柔的爱,
就像自己是一颗微不足道的砂石,
那么轻而易举就忘记。

2025.4.11

这是一首“奇怪”的诗。为什么诗人声称忘记疼痛的同时,却又记得如此分明?

如何解释这种悖论式的诗歌构成呢?答案是爱,是爱让它们扭结在一起。爱改变了疼痛,让疼痛变得可以忍受,最终导向新生的喜悦。

疼痛是一种危险,在任何场景中都不是让人愉快的经验。分娩的疼痛有“十万八千种形式”,像“小兔”,像“悬崖”,像“浪涌”,坚硬如“岩石”,锋利如“冰刃”,凶猛如“鳄鱼”,在体内爆炸,永远“变不出茉莉、雪花、火狐”。

如此,难以承受的疼痛变成一种重负,让等待的时间成为“无法催促的瘸腿老头”。

然而,等待并没有带来顺产,必须采用剖腹的方式,用被麻醉隐藏的疼痛解决问题,“最后还是麻醉药推进尾椎骨,/手术刀利落划过腹部”,让“小海兽”降临母亲身边。

终于,这一天成为生命的穹顶,所有日子中最清晰明亮的时刻。这就是爱的力量,让疼痛不仅仅是疼痛,而是接近于照亮一切的神圣受难。

爱让人忘记痛苦,忘记自我,进而让“忘记”获得一种向上的力量。“忘记”往往与人生中必然迎来的一个个可怕空白,衰老、死亡和虚无相关。

然而,在这首诗中,“忘记”却被转化成一种积极的力量。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转化?这需要我们追问忘记的对象。

诗人忘记的不仅仅是生产的“艰辛、痛苦”,还有“隆重、欢欣”,更重要的是,她忘记了“自己身上镌刻的唯一密码”,独特的性情、理想和命运,甚至自我的一切。

这种忘我内在于生命,就好像内嵌的生命之核,虽然在时间中不断消融,总会在某些时刻觉醒,带来全新的启示。

要知道,诗人曾经也是被她的母亲拥抱的“鹅卵石”,而在经历了漫长的“磨损”之后,变成了“一颗微不足道的砂石”,接受被忘记。

这恰恰是无限之爱流露时的表现,并因此获得了普遍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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