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站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在老北站的天桥上，我身体里
有人开始争吵和议论，七嘴八舌。
我抽着烟，打量着火车站的废墟，
我想叫喊，嗓子里火辣辣的。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走在废弃的铁道上，踢着铁轨的卷锈，
哦，身体里拥挤不堪，好像有人上车，
有人下车。一辆火车迎面开来，
另一辆从我的身体里呼啸而出。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我走进一个空旷的房间，翻过一排栏杆，
在昔日的剪票口，突然，我的身体里
空荡荡的。哦，这个候车厅里没有旅客，
站着和坐着的都是模糊的影子。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在附近的弄堂里，在烟摊上，在公用电话旁，
他们像汗珠一样出来。他们蹲着，跳着，
堵在我的前面。他们戴着手表，穿着花格衬衣，
提着沉甸甸的箱子像是拿着气球。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在面店吃面的时候他们就在我的面前
围桌而坐。他们尖脸和方脸，哈哈大笑，他们有一点儿会计的
假正经。但是我饿极了。他们哼着旧电影的插曲，
跨入我的碗里。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但是他们聚成了一堆恐惧。我上公交车，
车就摇晃。进一个酒吧，里面停电。我只好步行，
去虹口、外滩、广场，绕道回家。
我感到我的脚里有另外一双脚。

作者 / 萧开愚
选自 / 《此时此地——萧开愚自选集》河南大学出版社

前一阵子我去了南方一趟，来回坐了六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几乎每次在火车站等车时，我都会想起《北站》。在灼热的夏日中，在汗流浃背的躁动中，我再次想起这首诗。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这不断重复的开篇之句让叙述者染上了精神分裂的呓语色彩，也正是如此才能展开对错乱现实的有力书写。叙述者通过一系列段落对北站进行递进式的描写，从远观中的废墟模样到生锈的铁道，从空荡的候车厅检票口到车站附近的弄堂、商铺，从面馆的餐桌到离开车站的公车、外滩和广场。在这移步换景中，那“一群人”始终存在，他们争吵议论，你来我往， 有时形容模糊，有时有血有肉，到了后面他们似乎变得面目扭曲，情绪怪异，对叙述者造成了精神压力，最后聚集为一种庞大的恐惧，以至于等他回家时他感到自己的脚里还有另一双脚。这份神经质的不安不由让人想到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

在诗中也重复出现了“身体里”，叙述者将嘈杂混乱的火车站及其周遭腾挪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和内心中无处呼喊的燥动相互呼应。“我”不是一个具有明显身份特征的人，我只是人群中一个普通人，一个被人群挤压而疼痛的人，一个因疼痛而精神分裂的人。

当你读到这首诗，你是否想起你曾在火车站涌动的人群中也感到这份混乱难言的情绪？如果你想起了，那让你我在这溽热的夏夜里暂时停下，想想是什么造成了这份不安？

荐诗 / 冬至
2014/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