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海的辽阔整得好累的一条船在港里
他用灯拴自己的影子在咖啡桌的旁边
那是他随身带的一种动物
除了它,安娜近得比什么都远
椅子与他坐成它与椅子
坐到长短针指出酒是一种路
空酒瓶是一座荒岛
他向楼梯取回鞋声
带着随身带的那条动物
让整条街只在他的脚下走着
一颗星也在很远很远里
带着天空在走
明天,当第一扇百叶窗
将太阳拉成一把梯子
他不知往上走,还是往下走
作者 / [台湾] 罗门
也许没有一位诗人,能比罗门更专业的关注「马航」。14岁读空军幼年学校,20岁入空军飞行官校,24岁进民航局,39岁入美国民航失事调查学校研习,并获奥克拉荷马州长颁发荣誉公民状,归台不久,即参加CATB727型机在林口失事调查工作。1954年,罗门在纪弦主编的《现代诗》季刊上,以醒目的红字发表了第一首诗《加力布露斯》。「亲爱的加力布露斯/你是落星埋在不可到的远方/还是沉船沦入不可测的深海/快快告诉我,你的芳影在哪里」:神秘的「加力布露斯」,俨然民航诗人在诗意中迢遥等待、反复打捞的「MH370」。
一切信息都显示,罗门具备可能与职业特训有关的卓异「视力」。职业病延伸至诗歌创作,使他获得了透察意象迷航的「灵视」(Poetic Vision)。按诗人自己的说法,「灵视」是于物象中看到意象、于有限中看到无限的「内视力」(「心目」),或者说经由内在世界的浸染而捕捉到「心象」。罗门甚至从他所熟悉的飞行生活中譬喻,称「灵视」为「多向导航仪」(NDB),这种仪器使「飞机可在看得见、看不见的状况下,从各种方向,准确飞向机场。这情形,颇似诗人与艺术家以广体的心灵与各种媒体,将世界从各种方向,导入存在的真位与核心」。毋庸置疑,「灵视」让诗人得以打捞徘徊于「可见」与「不可见」区间内的一切意象,并为失联的「诗翼」做准确导航,使其着陆于有形的文本之场。
究竟是什么无法由寻常视觉感知,只能依赖于「灵视」?比如这首《流浪人》中的「流浪感」。点灯与喝酒,在「灵视」中获得了「别是一般滋味」的观看:人影由灯映照出来,却成了唯一能拴在身边的动物;消愁的杜康指出一条路又迅速关掉,只剩下一座座空酒瓶的荒岛。影是唯一能依靠的伴侣,酒是随时可放逐的激流,身是漂泊于辽阔之海的一叶孤舟。在该诗的另一个版本中,多出一句「把酒喝成故乡的月色」,茕茕孑立的流浪人穿越时空,与李白默契地打了个照面:「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在罗门的「灵视」中,一切关系都处在可见的「颠倒」中。整条街在脚下走(而不是脚在街上走),一颗星带着天空在走(而不是天空带着星),肌肤相亲的女招待安娜,却「近得比什么都远」:常识中的一切视觉装置——参照系、透视法与逻辑体,在颠倒的「灵视」中悉数失灵。鞋声在楼梯中取回(而不是听到),百叶窗将太阳拉成梯子般的影(而不是太阳把百叶窗照成梯子般的影),通感修辞与光影成像,本就是错位与倒置的过程。「流浪」作为遗落在变形中的真实,被一一打捞起来。「椅子与他坐成它与椅子」,这意味着最终极的流浪,也是一场颠倒:自我从主体中逃出,最后的寄身之躯也物化为隔离的客体(「它」)。
「颠倒」何以发生?当你与罗门一样,习惯于高空之上的俯瞰,或许也会对先前陆地上的「习以为常」不以为然。新的发现从来都依傍「非同寻常」,一如「灵视」依傍「颠倒」。对于多数人而言,观望的一生,不过是「反锁在走不出去的透明里」(《窗》)。
最后,让我们再回到起首处的《加力布露斯》,接受罗门「颠倒式」的安慰:或许,坠落于迷航中的他们只是「迟迟忘返」,而真正「跌倒于无救之中」的,是我们。
荐诗 / 曲木南
201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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