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十四行诗

第一行不能出现「我爱你」否则接下来的十三行全都是废话了
第二行是 你怎么能这么远 而世界很近 世界对我是无可 对你是奈何
第三行应该转折所以我不要爱你好了 这样你将获得安全与平静
第四行用来交代原因 其实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第五行 我总是正在想你 这个你 那个你 都在那些从前里
第六行 想到从前 痛了 所以没有字
第七行刚好写到一半了 我们之间 你却什么都不打算写下
第八行 你知道你有光吗 每次你在我面前我很难好好直视 你的眼睛
第九行 这些年来我喝的酒常常与你无关 现在不喝了 喝酒缺乏意义
第十行让我抽两根烟再写 在你身边抽过烟的结果是 一点起烟 你就出现
第十一行写起来有两个一 我们可不可以是两个一 什么时候变成二由你决定
第十二行我想放弃一切或是放弃你哪一个比较容易 你会允许什么 当我恳求
第十三行留白 因为我想再多想你一遍 仔仔细细地想
第十四行我不打算结束你你已经结束我 这最后的一行是对于结束的无效抵抗
第十五行 十四行诗 绝对不可以有第十五行 正如我绝对不能 爱你

作者 / [中国台湾] 叶青
选自 /《下辈子更加决定/叶青诗集》，黑眼睛文化，2011年

删掉所有的言语之后，一切诗歌也许都只剩下“我爱你”。

十四行诗在新文化运动时期被翻译成“商籁”，有其形式和内容的严格限制，就像诗歌本身具有将情感归于意象的保护措施一样：抛开音韵复杂这一点，内容上要做到精确的起承转合，四行诉诸主题、四行延展意象、四行转折或冲突、两行解决困难或发现希望。

今天的这首“伪十四行诗”依然遵循十四行诗的结构展开，其之“伪”意不在“假”，而在“伪装”、“尽力而不得”。这一“伪装”指向将诗人奔涌的情绪收敛进十四行的稳定格局里，好像她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和语言，而“尽力而不得”则指向了诗中的“你”与“我”。

如果用“四四四二 – 起承转合”这个结构来核查整首诗，会发现这首诗的每个段落都往上一个阶段缩进了一行，也就是说，诗中的每一句都提前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就像一个急切的音符奔突出乐章一样，诗中的情感也是这样势如破竹地攻破了诗歌的结构。通常这种情绪发泄式的写作与十四行诗及其代表的一切诗歌是无法共融的，但在这首诗中，这样的结构却完整地模仿了一个人的生命失去平衡的一瞬间——“我得知我爱你”，那命悬一线的倾斜感。

接下来，命悬一线转变成了绝望的痛苦，这关乎对一个系列的苦痛，即“我爱你”的反复玩味。这种“我爱你”虽然在言语之间是非常清楚的表白，实质内涵却决不止于一种情欲和占有。对于诗人而言，“你”不只是所爱之人，也是诗人惧怕又渴望的整个世界里遗存的细密得令人难以察觉的美妙，是无比模糊、悬而未决又转瞬即逝的事物。诗人很可能只是需要一个小小的希望，毕竟她已经痛到写不出一首“真”的诗了。

“你知道你有光吗？”诗人无法描绘自己看到对方时所发生的一切，从未有过的全部内在生命被唤醒，而这样的瞬间，对方是无法体会的。

其实“爱”是无法共情的，一个爱的瞬间于对方而言也许微不足道，在这终将无法沟通和实现的爱里，诗人体会着无尽的沉溺和无尽的毁灭，诗人想把这能够终止毁灭的决定权让渡给对方，她有着孩子般的赤诚，却又因直面羞耻感而反复地自我折磨。

然而当收尾的第十三行出现，留白，根本没有解决什么，只是再回想，再仔细地回想一下对方，这急转而下的怀念却被一股力量阻断了，这股力量来自对方的否认、拒绝和区隔，来自整个世界对诗人时而涨潮的爱给予的冷漠的回答。最终，在本应解决问题的段落，没有得到解决的问题并未引发什么新的发现或希望，直至拖延至第十五行，好像诗人连这个被“爱人”拒绝和阻断的瞬间也依然想要回味。

这是一个压抑的循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诗人决绝地对世界说，“我绝对不能爱你”。一句虚假的呼喊带着伪装的力量感，承认了“我爱你”的事实，就像一首诗之上，长了一根永恒的芒刺。

荐诗 / 贾那枯

故事的最后是诗人放弃了一切，甚至包括生命，尽管我们不知道这和“你”是否有关。

《伪十四行诗》是我读到的叶青的第二首诗。在此之前，读睡推送的一首《大雨》，曾让很多人知道了这个名字。但当时，甚至就连作为荐诗人的我，都只是通过别人转发的一张手抄纸才第一次读到了那首诗，并不知道叶青是谁、是男是女、来自哪里。这是一位百度遍搜不到的诗人。

直到为了查今天推送的这首诗，我尝试翻墙，才得知了一些来自海峡彼岸的零星消息。比如她与躁郁症纠缠了长达十二年的事实，比如她的同志身份，比如她在短短的一生里曾写过上千首诗，比如她在诗中写了又写、倾诉了无数遍的，唯有“爱”字。

《伪十四行诗》的每一行都在诉说爱意。如果问我最喜欢哪一句，那么一定是这一句：“这些年来我喝的酒常常与你无关 / 现在不喝了 / 喝酒缺乏意义”。只有在这一行，诗人曾用口是心非或自我劝说的方式获得过短暂的安全与平静。而在此前和此后，严谨克制的数数全然不能掩饰跌宕起伏的情绪。

在原本不该出现的“第十五行”，诗人终于回到了感情世界的原点。“我爱你”，也许这就是世间最令人无能为力而深感绝望的一件事吧。

荐诗 / 楚歌
2017/0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