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我没有记忆,现在我已是自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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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诗六首

一、
惟尝到人生的苦味的人,
对于人生乃真没趣。
没有尝到的人
总很有兴的前进:
他总觉他以为有味的东西在他前面。

二、
自杀还算得有意义的;
没意思的人生,
他觉得自杀也是没趣味。

三、
太阳落了下去,
山,树,石,河,一切伟大的建筑都埋在黑影里;
人类很有趣的点了他们的小灯:
喜悦他们所见到的;
希望找着他们所要的。

四、
假设我没有记忆,
现在我已是自由的了。
人类用记忆把自己缠在笨重的木桩上。

五、
当我走入了生活的黑洞,
足足的吃饱了又苦又酸的味道的时候,
我急吞吞的咽了咽;
我就又向前进了。
历史在后面用锥子刺我的脊梁筋;
我不爱苦酸,我却希望更苦更酸的味道。

六、
人生最好不过做梦,
一个连一个的,
折盖了生命的斑点。

作者 / 徐玉诺
选自 / 《将来之花园》,商务印书馆1922年

*注:前三首选自组诗《鬼火》,第四首选自组诗《杂诗》(落款“一九二二,四,九”),第五首原题作《小诗》(落款“一九二二,四,十四”),第六首原题作《小诗》(落款“三,三十日”)

 

刘慈欣在其科幻长篇《三体III:死神永生》中,设计了这样一幕场景:女主角程心漫游在圆筒式的人造太空城中,此时,地球这颗人类文明的母星,在距今三百多年的掩体纪元,已经沦落为太阳系联邦中一个不到五百万人生活的失落行星。程心在木星外远眺,那些渺渺漂浮在严寒宇宙中的孤单城市,闪烁起柔和的烛光。这一刻,她想起了一首小诗,即节选组诗中的第三则。

这首诗的作者徐玉诺,活跃于1920年代初,是新诗史上第二部合集《雪朝》收录作品最多的诗人。然而,与彼时编织希望与爱情梦境的新青年不同,徐玉诺开启了一扇黑暗的闸门,成了中国新诗人里第一个高唱“他自己的挽歌”的人。“什么是梦;什么是事实?不过是人类记忆界的间隔;在这里,必须离开那里。/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不过是人生知觉上的限制;在这里,不能知道那里。/我们所知道的而且能想像的尽是梦;真实是我们所没想及,不知道的。”自我、现实、记忆、历史、人生……乃至人类,种种早已合理化运行的规则和逻辑,统统成为他打碎的对象。有一种猜测是,徐玉诺的诗“培植”出了鲁迅“抉心自食”的《野草》。

所以说,徐玉诺高唱的“挽歌”,绝不仅仅指向“自己”。“生命是宇宙间的顺风船,/——不能作一刻的逗留;/总是向着不可知的地方。”诗人惯于睁开宇宙视野,以超越与抛弃个体生命的光速,与“现在”拉开距离而进击“未来”,写下了民国时代的“三体”。而这“未来”,似乎也掩映在一片可怕的“未明”之中,或者说,“生命的斑点”在“日落”后被折盖。这些“黑色的斑点”,或许正击中了刘慈欣科幻的“反乌托邦”内核,他援引澳大利亚黑人诗人杰克·戴维斯(Jack Davis),替n纪元人类重启“日落”:

We are tired of the benches, our beds in the park,
我们厌倦了长凳,那些园中之榻,
We welcome the sundown that heralds the dark.
我们迎接着日落,黑暗就此预告。

The tribes are all gone,
所有的部落都已消失,
The spears are all broken:
所有的长矛都已折断:
Once we had bread here,
在这里,我们曾经饮露餐花,
You gave us stone.
而你们,却撒下一片砾石。

荐诗 / 曲木南
2017/06/24

 

 

题图 / Fatinha Ram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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