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松花江,风有多暖呢?
冰不但没溶,反把彼此扣在一起。
似乎冬日仍旧活着,似乎
你来早了,看不见笑话怎么诞生,
从一个冷冰冰的怀抱。
2.
但是你不请自来。
高大的纪念柱,壁画何时铲掉的?
只余一行煞白的标语。
树木死了,移走了,留下者更像骷髅。
没有一片树叶遮住它的羞耻。
3.
这列长椅留有你的旧痕。
还有她的,她的……你已叫不出姓名,
但你怀念每一团温软的幻影。
——遗忘试验成功啦!
试验者多么厉害,顺手灭了青春。
4.
异乡人,你从未来过哈尔滨,
但却左右这里的命运。
草不敢早绿,花不敢早开。
资产阶级小魅力只能躲在
黑仓库的黑胶碟里。哦,冒犯多么美!
5.
阴影在游荡,在杀死
白昼留下的地盘。或像一滩水
渐渐侵蚀干燥的白地。
那滩雪水,或是血水,横在你的
鼻唇。而热风暗吹,模拟你的心神不定。
6.
铁桥之上的火车
带走你的想象。你必须呆在堤岸,
注视想象的离去。
这美人曾属于你。而今,她属于
远方的火车,或者旷野之上的暴风雪。
7.
你坐船,还是坐雪橇?
你冷脸走过,冷眼望着长堤:栏杆已逝,
遑论之上的葡萄叶饰?
倘若一个时代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你凭什么证明你曾活着?
8.
黄昏降临,拉拉扯扯的制服反而更多,
仿佛今日就是礼拜日,
仿佛今日就是夏天。臭气依旧弥漫空中。
一个浩大的阴谋通过地下管道
向城市更深处挺进。
作者 / 桑克
“乍暖还寒”这个词的体感解释是因地制宜的。对我们哈尔滨来说,“暖”是气温高涨花却迟迟不敢开放,“寒”是解冻的江面重又结起新冰,天光暧昧中飞起薄雪。
这时节像清晨醒不来的那种挣扎,灰蒙蒙,有点焦急,只能等待。这时节的斯大林公园也像一个睡眼惺忪的醉汉,在黎明边缘渴望一杯温水。
斯大林公园在松花江畔。诗里写到的都是记忆里鲜活的意象。这首诗写于十二年前,而这座公园在至少二十年间都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和我们一起悄然变老。
哈尔滨是一座在青年时期骤然开始衰老的城市。百年前她朝气蓬勃、趾高气扬,穿着最时髦的洋装,从精致的小汽车上款款迈下来,走进剧场欣赏芭蕾舞剧。她吃面包喝啤酒,能讲一口流利的俄语。半个世纪后,雄伟的教堂被烧毁,侨民被强行召回,管弦乐戛然而止,饥荒,动乱,她成了惶惶终日的没落千金。再后来一切都变成了曾经拥有,昔日的荣耀已经属于别处,没人来医治她的迷茫忧郁,于是她开始随波逐流。
最喜欢第四节。“草不敢早绿,花不敢早开。”聊起北国之春这种独特的现象,我曾笑谈这叫作“兵不厌诈”。不过这一节说的明显不是气候,“不敢早”几乎是这里的人们的一种共同的气质了。有一颗开花的心,却只能拘谨低调。公园的名字,那个异乡人,真切地左右了这里的命运,从遥远的年代直到现在。可是“冒犯多么美”!在没有灯的仓库听黑胶碟,用个当年不流行的说法来形容,多朋克啊。被左右的命运之下的这股叛逆劲儿,真好。
草早晚都要绿的,花早晚都要开的。
还有第六节。“美人”这么离骚的意象写在一首沧桑颓唐的东北诗里,似乎别有一种反差美。“注视想象的离去”。“这美人曾属于你”,“而今她属于远方的火车,或者旷野之上的暴风雪”。这座城市目睹了太多的“离去”,乃至如今和东北的其他部分一起被群嘲,它的孤独里有顾影自怜的成分,但也有不容忽视的冷峻和骄傲。时代可以拿走它的一切虚荣,但拿不走它的风雪和荒原。
弥漫在诗里的那股黄昏惨淡日光下的灰尘味让人着迷,像俄国的交响乐,深沉苍凉又孤寂。但那些掷地有声的疑问,仅属于当代的斯大林公园,我们划船、游泳、架桥、卖雪糕,我们平静地生活,沉默地铭记。“你凭什么证明你曾活着?”
愿心底里的叛逆永存。
荐诗 / 刘宛妮
2018/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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