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朋友们呐,现在该闯进谁家去大哭一场,才能得到那样的一次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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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朋友

我的好妻子
我们的朋友都会回来
朋友们会带来更多没见过面的朋友
我们的小屋子连坐都坐不下

我的好妻子
只要我们在一起
我们的好朋友就会回来
他们很多人还是单身汉
他们不愿去另一个单身汉的小窝
他们到我们家来
只因为我们是非常亲爱的夫妻
因为我们有一个漂亮的儿子
他们要用胡子扎我们儿子的小脸
他们拥到厨房里
瞧年轻的主妇给他们烧鱼
他们和我没碰上三杯就醉了
在鸡汤面前痛哭流涕
然后摇摇摆摆去找多年不见的女友
说是连夜就要成亲
得到的却是一个痛快的大嘴巴
我的好妻子
我们的朋友都会回来
我们看到他们风尘仆仆的面容
看到他们浑浊的眼泪
我们听到屋后一记响亮的耳光
就原谅了他们

作者 / 韩东
2007年春天,五个大学好友一起租了间阁楼。本是大学新校区的拆迁安置房,原虾龙圩村民习惯了接地的日子,车库被改造成客厅或编竹篮的家庭作坊,而阁楼凌空,冬寒夏燥,局促狭小,大都闲置。穷酸却要自由的学生们纷纷签下租赁合同,鱼贯而入。

刚住进来,我就抄下这诗,红格信纸两页,贴在客厅墙上离地一米的位置。小茶几旁,席地而坐,即目可读。某段时间,其他人白天都有正事,就我和刘梦雨俩废柴就围着那个小茶几共进午餐:米饭自己蒸,外卖一份酱爆茄子,添小半包榨菜,点三滴香油,味蕾极乐,人均五块五。

梦雨入住前,小房间属于贾斯婆;刘旸和那可主卧,豆豆和我次房。阴盛阳衰,女主人处处压迫,那可和我每天被逼洗澡,叫苦不迭。某次我俩又被勒令去擦玻璃,突然从贾斯婆房间走出一位小哥,没有一句自我介绍,就默默加入劳动者的行列。洗手间的推拉门被合力卸下搬到阳台,阳光汹涌,像海浪拍打在玻璃上,肥皂沫璀璨流离,三个光膀子的年轻人在劳动中结下深深的友谊。

先是贾斯婆被小哥拐走,梦雨加入。接着那可远渡重洋,豆豆和我搬去主卧。再后来,刘旸带着拖布离开,豆豆南下,梦雨北上,我又住进最小的房间,找来其他同学做邻居。2010年秋天,阁楼退租,其他人都已搬走。我手忙脚乱收拾东西,把这首诗从墙上揭下,信纸已经落灰卷边,用力不当又给撕烂。房东借口我弄脏了墙壁,不退押金,还要再加罚款,我笨嘴拙舌吵不赢。红太阳歌舞团的朋友们那天来帮忙,可都是书生,没一个说得出狠话。一群人恨恨又默默,带着旧东西落荒而逃。阁楼时代,至此落幕。

阁楼三年,爬梯不断,往来无白丁,吉他手就三五个,乐队能拼出七八种不同风格,觥筹交错,笙歌不辍。大酒小酒司空寻常,新郎给新娘熬奶茶炖鸡汤也见识过。一起吃火锅的盛况已说不清楚,可是我被关进阳台摸黑洗碗,数着残料结痂的杯盘碗筷六七八摞,那悲凉感还能昨日重现。阁楼也组队出门开荤,在楼下巴基斯坦留学生开的印度菜馆,为省钱,五人要三份咖喱,使劲吃米饭,那可总能忍住口舌之快,留一坨宝贝牛肉在碗底,等所有人咽完白米,再盯着他一口吞掉。去楼下新疆同学开的拌面馆子,大盘鸡像下了迷幻剂,吃过醉笑不止,四个人一路护着腹肌忍住酸疼互相搀扶踉踉跄跄回到住处,欢愉强烈得荒唐。喝多了哭,大声唱歌,把童子尿尿在洗碗池里,吐得七荤八素,醒来不知今夕何夕。不敲门的邻居撞上羞羞之事,慌忙退出拼命压低胸腔的一阵惊叫。和王晶、那可在客厅扯淡,看到挂在阳台上梦雨的内衣,初咂巴嘴,复引颈长啸,被刘旸呵斥。那可和我在wii上冒充吉他大师合奏《the black magic woman》,置GRE于不顾,被刘旸呵斥。我和梦雨大半夜在客厅手工做信箱,也被刘旸呵斥。(被刘旸呵斥很过瘾的!)回家路上,在车底捡回猫崽,毛长赐名拖布,顽强成长,尿床多次,被门夹断尾巴多次,让刘旸一阵暴走一阵怜惜,就像面对麻烦不断的生活,她总能那么有力量去爱和恨,昂扬地斗智斗勇。不只是那可,我们都觉着自己是被刘旸捡回来的流浪猫。杭州暴雨,阁楼沦陷,房东夫妇慌忙跑上楼,大伙儿一起盆盆罐罐舀积水,抗洪胜利,又一起钻进温州村嘻嘻哈哈庆功宴。也吵架,摔东西,冷战,失踪,遇上情敌,嫉妒,也逃避,也会没有勇气,怂到人神共愤。听再多pink floyd,还是会像偶像剧主角那样因爱生恨,互相伤害,闪婚,离婚,出轨,分手,分开了又怀念,疏离了不承认,多少年放不下。现在想起来,这真是一场大梦,梦里男欢女爱是非离合那些抽风那些愤怒那些歇斯底里那些涕泪横流那些瞎胡闹不靠谱竟然都那么好,那么热闹,那么不知轻重挤成一团,乱哄哄的,竟然是那么抚慰。

老朋友们呐,咱们现在该闯进谁家去大哭一场,才能得到那样的一次原谅。

荐诗 / 脱脱不花
2018/11/18

 

 

题图 / 刘小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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