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父亲

题图 / Gwep Yip

 

居丧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论语   阳货》

 

他没法遵从父亲的遗愿,从火葬场出来
怀抱骨灰盒,由金黄的绸布包着
父亲住院的日子,祖坟已被连根挖掉
新闻没能引起外界的多少讨论
地方上,处理过一些静坐的人
他们老得关心死亡,连他们的孩子
对此也越来越不耐烦,埋人的荒山
已经开发,家谱失去容死之所

如果父亲在世,或许胸前戴一朵白花
和他们坐在一起,一同改不了火化的命运
他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开始幻想一些
不切实际的,关于土地,忽然背出两句
青春时喜欢的海子的诗,“你是唯一的一块
埋人的地方”,但上次回故乡是十二年前
他抬祖父棺材的儿时,母亲还没改嫁
在他右侧,用眼神给他鼓励,向上抬
至今清晰,不留神就进入回味与刺痛

他左旋钥匙拧开门,走进他独自的
家,里面却混杂着一家三口的东西
他的眼睛四处看,找不到一个合适的
放骨灰盒的地方,他下意识往高处找
最高的摆设是冰箱,那儿
有一小桶不知多少年的蜂蜜
他需要取下蜂蜜,就要先把骨灰盒
放在杂乱的茶几上
不得不的压迫感,来得让他烦躁
放在哪里还不是放呢,他随手一放
随手就放在了边缘的一角
压着他辞职前未完的文案
低着脑袋面对它,感到对父亲的不敬
冰箱不行,又双手把它郑重地端起
在这家的各个房间找个高处

他穿着定做的崭新孝服,就这样
无头苍蝇般穿梭在几个房间
他没有要忙的事,父亲刚查出病
他就进医院去照料
上一份工作,是父亲逼他才去
他早已不想干,这也理应在仪式里
他终于胡乱走进厕所,面对镜子
打量这崭新的孝服,合身、好看
总觉得这是他穿过最好看的衣服
想要这么一直穿下去,带进棺材
这样一想,他也觉得火葬不对
他看着镜子里的骨灰盒,心里涌起
和父亲达成共识和默契的感动
把右手爱怜地搭上盖它的绸布
抚摸

像摸一只猫?他家没养过宠物
像他一次犯错,母亲没惩罚他
以抚摸他的头发代替,那未必是同一人
而此刻,他感到都在场的团圆
把骨灰盒放在镜柜木板的中央
团圆——他为此而解脱,不想再工作
不想再做任何事,包括和父亲最后几天
承诺的一切,死期创造完此刻的他
容器已成,他就等创造自己的死期

2019.3

作者 / 胡了了
选自 / “了了书斋”微信公众号

 

这个夏天读到了了的诗是一大惊喜。他是如此年轻,却已经如此善于调动观察力与语言,举重若轻,运斤成风。《居丧》写悼亡,更写悼亡的伦理机制,写人如何学习与死亡共处。我们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失去的消息,生命,物种,自由。把“居丧”二字拆开,我们身处失去之中,而失去的事物,有时比我们所拥有的更有力地定义了我们的存在。

“居丧”,即因丧守制。题记里宰我抱怨守丧三年的旧制,孔子看重的却并非外在的“制”,而是悼亡之中有情的伦理。这段题记未加标点,需要读者自行句读,要求耐性和时间。宰我与孔子的对谈也涉及时间。宰我说“旧谷既没,新谷既升”,生命速朽,自然时间无动于衷地向前走,居丧的状态也应随着时令走到尽头——而他不过是缺乏悼亡三年的耐性。而在孔子看来,哀悼三年仅仅是回应了在父母怀中的那三年,是人间关系里最基本的仁。

诗的主体则不仅思考“居丧”里时间之必要,也写死亡如何进入生者日常生活的空间。“他”想起祖父的“入土为安”,死亡是家族记忆的标点。而如今父亲死后土葬无地,“家谱失去容死之所”,死亡成为无处安放的物件。取缔土葬也有些类似“旧谷既没,新谷既升”的逻辑——死者不应与生者争时争地。“他”将父亲的骨灰盒迎回,却手足无措:“最高的摆设是冰箱,那儿/有一小桶不知多少年的蜂蜜/他需要取下蜂蜜,就要先把骨灰盒/放在杂乱的茶几上”。这几行异常打动我:死亡闯入生活,是如此突兀,而那桶陈年的甜,正被换成新鲜的苦。悼亡逼迫我们面对亲人的缺席,直到“丧失”本身成为“我”的一部分。“他”抚摸骨灰盒,如母亲抚摸他的头。在理解父亲之死的过程中,通过想象重新召唤了以另一种方式缺席的母亲。死亡竟然促成了团圆(的幻觉)。

“他”最终以父亲之既死接受了自己之将死——死亡从来是一种遗传病。死亡成为安放生的容器,而诗歌之中安放了死生。

荐诗 / 黄丁如
2019/07/31

 

第2331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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