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曾经是春天的皇后,
现在她是秋日的女皇;
因为跟着叶子从天上落下,
已经落下了,美的阳光。
叶子们离开了苍白的枝头,
随风而去不再想回转;
在阳光消失后人转过脸来
看她苍白悲剧式的脸。
岁月以不息的挖掘和工作,
摧毁了最坚固的佳城;
像蜂类窃走了群花的绛色,
他从她颊上窃走年轻,
他从她颊上把年轻窃走后,
留下使人忧愁的纪念;
皱纹更可悲,如果人把皱纹
用粉遮起,不为目所见。
啊,往昔的海滨她手拉着手
和东风来到我的身边;
她把阳光从海上带到陆地,
希望从陆地带到蓝天。
啊,当时海滩上摇摆的花朵
曾经有多少垂首含羞!
她们羡慕她的色香,不知道
色香不在她身上停留。
她含惊的微笑,无邪的眼光
这些是更经久的事物;
像不变的青山,尽管是青山
隔着一层年代的薄雾……
她把春天的秘密讲述给我,
燕子和高原上的羊羚;
她的白胸白手诉说着春日,
她的眼睛诉说着爱情。
何其短促啊,人类短的一生
要不把自己交给欢乐;
她立在沙滩上,而岁月的沙
一颗一颗从手中滴落。
她立在沙滩上,而岁月逐渐
以新的影子占据我的心;
爱的威权是无边的,如果在
爱人身旁站着爱的人。
她的故事淡去了,美在世间
不久就碰见她的运命;
玫瑰不幸的香引来了飘风
引来了她自己的不幸。
我再看见她,秋日的斜阳里
斜倚在一座石马身边;
无限的恐怖为着将来涌起,
无限的悲戚为着从前。
我看见她丁香色的皮肤下
跳动着一道灰的喷泉;
所有自然的美被人工掩起,
所有人工的美被自然……
她已经忘却了海上的阳光
在帆上如胭脂的闪烁;
仿佛是当时她给予我爱情
我给予她成人的沉默。
第二次遇见,一切真的终结
她来到恰好在西风前;
她的白胸白手诉说着记忆,
她的眼睛诉说着老年。
作者 / 吴兴华
原载 / 《燕京文学》1941年3月第2卷第1期
全诗以一种整饬的节奏层层推进,既像一种品格(如美丽端庄的女子),也仿佛一种情绪(如忧伤缓缓浸染人心)。整个十五节,可以粗分为四部分。
第一节到第四节,是抚今,写眼前景,“她苍白悲剧式的脸”;第五节到第八节,是追昔,叙当时情,“她把春天的秘密讲述给我”;第九节到第十一节,是感怀,由个体到人类,由此刻到人生,由片段到命运,岁月如沙,从手中滴落,人是“立在沙滩上”的过客;第十二节到第十五节,是重逢,描述“落花时节又逢君”一般的场景,不过这并非“江南好风景”,而是“秋日的斜阳”里——“我”看见“她丁香色的皮肤下/跳动着一道灰的喷泉”,心中涌起无限“恐惧”与“悲感”。
在十四行诗写作中,莎士比亚常常把自然四季比喻作人生各年龄段(例如“你的长夏永远不会雕落”)。吴兴华延续了这一传统,从春到秋,青春如随风而逝的叶片,诗中“春天的女王”变作“秋日的女皇”,芳菲凋零,美人迟暮。第三节起首“岁月以不息的挖掘和工作,/摧毁了最坚固的佳城”,很容易令人想到莎翁名句“当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朱颜,/在你美的园地挖下深的战壕”。
美人迟暮的悲哀,在于色相的衰老。年轻的面颊、色香永不再返,取而代之的是添愁的皱纹。固然有一些事物没有发生质变,比如“含惊的微笑”“无邪的眼光”,它们依旧是驻留在眉目上的“青山”,然而毕竟“隔着一层年代的薄雾”。
总有一些别的事物来挽救美人之美。在莎士比亚笔下,这可能是“诗”,“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这诗将长存,并且赐给你生命”。而在吴兴华这里,是“回忆”和“爱”。
回忆蕴藏的力量,在于凝固与重演,“她的白胸白手诉说着春日,/她的眼睛诉说着爱情”。而爱,似乎可以凌驾一切,“爱的威权是无边的,如果/爱人身旁站着爱的人”。这其实更接近叶芝《当你老了》的叙事:“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和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是的,“美”会衰老,会终结,而“爱”或许能留存于回忆,并超越时间,藉此不朽。
荐诗 / 陈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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