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总共是九十多天再算上
不可穿戴的零星皮屑和漂有蚁群的稀薄羊水
也仍不宜乘坐.鹰的粪角质匮乏
又过于庄重过于哀怨,已无需
再聚集成可用来镌刻神龛的瀑布.雷也坠毁,
全身霉点斑驳,孵出的只是早夭的水生藻类,
被无风的断层上生长茂盛的死鼠珍藏使树冠徒然
阴森博大,只留有
腐臭番茄的假发,不必再涂唇膏.
或者有几缕白夜的蝎尾谨慎泄漏的芳香也都
一簇一簇绽开长有晶亮复眼的毒蘑,更难以
窥探.其余——
无非是永不卷曲的不育的青葱的高原,是
雾的不衰的合金之菊
是在音乐的昏黄的臭氧层上暴虐矗立的
最后痊愈的交响石狮
是在极光的褴褛的鬃梢才放肆发育的
海的伞骨.当滚烫的雨水正要往
岁月的寒湿酒窖里浇铸一座知觉的首都时,
雪的焰火
就沿着由于瘙痒而缩紧的年轮的痴笑溅出
地面.痛楚的乳晕尽管
曾融开一整片内陆湖泊,但它的四周
却再也没有节日蔓延.
这是仅存的气候,唯一的季度
时间的
最后一道着色工序,为了蛮横闯入
记忆的后台更衣室去追捕烧焦了布景
又四散奔逃的脚灯.
可是仍有众多的非婚生的星系
正在蓄意用它们发达的木辕
去冲撞闹市臼齿的圆舞,
雪不是白色的,它只是没有颜色.
作者 / 岳重
这不是诗。1972年春节前夕,多多反复看了好几遍岳重的诗歌后,做出如此决然而然的判断。并因此而抱着一股「诗,不应当是这样写的」的念头,开始了自己的诗歌写作。然而十四年后,多多改换了说法,他总结岳重的形象为「叼着腐肉在天空炫耀」。
这不是诗。当时多多指的还不是诸位看到的这首,而是岳重最广为流传的另一首诗,《三月与末日》。有兴趣的可以搜来看一下。如果当时多多看到的是这一首,他又会如何评价?即使是在岳重留下的为数极少的诗作里,这一首也显得如此疯狂远超其他。「这不是诗」的判断,已经点明了岳重的诗歌语言在当时的超前与神秘。神秘,是的,我愿意用这样一种形容。尽管远不足以形容。即使放在现在看,对于诗歌阅读经验不多的读者,他们仍然极有可能说,这不是诗。而促使这种判断在大脑左半球形成的通路,与对另一种所谓「会回车即可」的非诗判断的通路,显然又是完全不同的。
这不是普通的语言密度,而是杀人般的。岳重在用杀人般的语言攻击着阅读者的大脑皮层。它甚至不像二向箔来的那般博大和缓慢。因此在数年前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只感到一阵窒息,在词语困难重重的密林里披荆斩棘试图快速穿越却不能。要么囫囵吞下,要么干脆走开,这比面对美杜莎之眼还要让人烦躁无比。在反复阅读之后我依然、仅只留下断续的残句印象。后来差不多每隔很久很久的一段时间,我自信招架之力稍涨便来reload这首诗,但依然无法说出关于它的任何一个有形的想法。在我极其有限的阅读经验里,岳重始终保留有他的神秘和无敌独立。
没有任何一种优美和优雅的建立。也没有任何一种明显语感的建立。我注意到「沸腾的雨水」这个意象曾反复出现在岳重的诗中,在这里,它是「滚烫的雨水」。这或许是一种对这首诗简单而浅白的总结。意象的对立和语言的速度。如果让我们拉住眼球,在极度的紧张状态下用力放缓,从第一个字第一句话开始读,也许还可以看到些什么。从「一年总共是九十多天」的逻辑陷阱出发,你可能就察觉到不妙——几乎是立刻,在雨水般下降而异常跳跃的词语组合里,你会发现,试图短暂建立一种完整而可供赏玩的意象和语感是困难的,作者在不断的打破自己,禁止习惯的发生。「雷也坠毁」这种短促和戛然而止的句子简直不可能是那个年代的人所能说出的。几个句末的「徒然」、「也都」、「更难以」所带来的力量感,更像是一个减震器。直到「无非是永不卷曲的不育的青葱的高原,是/雾的不衰的合金之菊」这个句子的到来,为整首诗突然打开了一个非常广阔的局面。而这种广阔的打开也是有代价的,连续形容词的推进之后,又迅速迎来了更高却更缓慢的词语递进。「音乐的昏黄的臭氧层」之后的「痊愈的交响石狮」,「极光的褴褛的鬃梢」之后是「海的伞骨」。这使我们意识到,这些看似放肆的词语之间的内在联系。即便依然过于极致。「这是仅存的气候,唯一的季度/时间的/最后一道着色工序」,这则是结局之前的节奏。在又一段与开头相比略微柔弱的描述之后,他说,「雪不是白色的,它只是没有颜色」。这像是一句并不遗憾的挽歌,略带惆怅的结论,智者在终章的真理诉说,铿锵有力,一字一顿。仿佛可以掩盖它本身的荒谬。
在十分脆弱的把握之后,再谈诗人之天才似乎是无力的,关于这位又叫根子的诗人,仅有一些口述资料留下,他与多多、芒克是初中同学,同在白洋淀下放。他只在1972年写过八首诗,目前能够搜索到的只有四首。此后,再也没有关于他写诗的消息(也许八卦有误,仅为了一种伤感的气氛需要)。
荐诗 / 大头马
2013/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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