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梦中多少恨,两两行相近

天野喜孝_meitu_1

蝶恋花

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

陌上轻雷听隐辚。梦里难从,觉后那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

作者 / 王国维
选自 /《王国维诗词笺注》,陈永正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王国维乃近代著名学者。其学术成就之卓越,自不待言,陈寅恪言其著作“皆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在词的创作方面,《人间词》亦可谓自辟户牖,别开生面。其《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云:“余之于词虽所作尚不及百阕,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者,则平日所自信也。虽比之五代、北宋大词人余愧有所不如,然此等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足见静安先生于词之创作的自负。

在夜晚,一灯荧然,细读《人间词》,意决而词婉,满纸幽忆怨断。一年四季,一切仍是名副其实的徒劳,词语经纬上绾合的仍是永恒的无常与悲凉:“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看花终古少年多,只恐少年非属我。”“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这些徒劳而美丽的句子,如铜镜般返照迷人的幽独之光,使我耽溺多年。

“昨夜梦中多少恨”,在一个沉恨幽渺的梦中,与所思之人的细马香车两两相近。“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然而,又是“心之忧矣,如匪浣衣”。匆匆一瞥,即有照影惊心之慨。眼前人似有憔悴瘦损之态,于是毫不避讳地在众人中间搴帷相问,何等殷勤珍重!痴情意态宛在目前。

而此时,这依稀梦境忽被车马杂沓之声惊醒,不得久驻。梦中一见参差是,觉来幽恨:方才相遇,不过是个悲哀的梦境。醒来以后,人间仍是难以忍受的孤独。举目四望,惟有一支悲哀垂泪的蜡烛而已。蜡烛,在古典诗词里,历来给人凄凉之感。小晏词里有:“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杜牧诗:“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唉,“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梦里搴帷之真切情暖,以及梦醒后烛冷蜡凝,皆归于人间永恒的思念:料得天涯异日,应思今夜凄凉。“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着眼未分明”,此悦己之形象如此飘渺难踪,亦昭示了苦心追慕之理想终成幻梦。

静安尝云:“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抵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也”。一叹,余知真理,又爱其谬误。世上怎会有如此多美丽的谬误,像一个个黑洞,伺机等待我们的沦陷。

其人自言“体素羸弱,性复忧郁”,复云:“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诗歌乎?哲学乎?他日以何者终吾身,所不敢知,抑在二者之间乎?”《来日》诗中又道:“人生一大梦,未审觉何时。相逢梦中人,谁为析余疑?”这矛盾与疑问大约无人能析,惟有一死方可化解。
需提及的是,静安词笔之腾挪调转处,意极沉痛有力:“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人间总是堪疑处,惟有兹疑不可疑”,“已恨平芜随雁远,暝烟又界平芜断”,“封侯觅得也寻常,何况是封侯无据”,“自是思量渠不与,人间总被思量误”,这釜底抽薪般的幻灭令人崩溃:因其悲凉与决绝全然不可化解,活着永远是比死亡更严重的事态。这词语的齑粉最终化作生铁般的死亡核心,他的遗书云:“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荐诗 / 赵晓辉
2015/03/24

 

题图 / [日]天野喜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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