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妻子。四十年来他都在画她。
一遍又一遍。最后一幅画中的裸体
与第一幅画中的同样年轻。他的妻子
正如他所记起她的年轻。正如她曾有的年轻。
她妻子在她的浴室。在她的梳妆台
镜子的前面。不着寸缕。
他的妻子双手放在胸乳之下
望向外边的花园。
那太阳赐下暖意与光彩。
每一个生灵都在此萌发。
她青春且颤动且最令人渴求。
当她死去,他画得更久了一些。
一些风景画。然后也死去。
被埋放在她的旁边。
他年轻的妻子。
作者 / [美国] 雷蒙德·卡佛
翻译 / 照朗
His wife. Forty years he painted her.
Again and again. The nude in the last painting
the same young nude as the first. His wife
As he remembered her young. As she was young.
His wife in her bath. At her dressing table
in front of the mirror. Undressed.
His wife with her hands under her breasts
looking out on the garden.
The sun bestowing warmth and color.
Every living thing in bloom there.
She young and tremulous and most desirable.
When she died, he painted a while longer.
A few landscapes. Then died.
And was put down next to her.
His young wife.
Raymond Carver
博纳尔(Pierre Bonnard)是法国纳比派(nabi在希伯来语中意为“先知”)画家,妻子Marthe长年出现在他的笔下。Marthe年老的时候,博纳尔以一种混合着往昔与此刻的目光奇异地窥探并保存着她的形象。他说,“自然以其主题为我们设下陷阱。”Marthe那时常模糊以致隐藏的脸孔,连同窗外蓬勃无序的景物,似乎就在绕过这陷阱。想像一下,日光如闪电般穿透有限的窗子,无限的时间日光般流动,却无损于画布上永恒的容颜。雷蒙德·卡佛即以他“赋予普通事物以广阔而惊人的力量”的“普通但准确的语言”来还原画里画外的色彩、温度、生机与执念……
最后的画和最初的一样。仿佛画家/诗人都有意回到最初的样式,爱情、艺术、整个人生……最初的场景本如树梢间的风和沟渠中的水一样日常,但画家不吝于将自己隐秘的爱付与时光分享,让女性那爱过的、直白的胴体跟明丽的春光、纵深的花园形成温情又恣肆的戏剧感。有那么多辰光,他单挑了青春、盛放的花期、午时的阳光……因为她是年轻的。他记得她是年轻的。可见真正年轻的是记忆——昨天凋零的花朵今日可以再度绽放,前夜的暴风骤雨可以是今晨的三春丽日。记忆似乎是全能的,就像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中麦子的颜色,永远金黄,即使你再也看不见风中那一头金色的乱发。可记忆又何尝不是王尔德笔下道林·格雷的画像,只能暂时替人衰老。那在日头下温暖而富有色彩、似鲜花盛放的一切活物,有时会反衬出我们生命里的零落。
那么还有爱与艺术。这四十年如一日的深情不是一夜风雨打落在地的碎花,而是承受落花又长出新芽的黝黑泥土。所以她死去的时候,他画得更久了些。这无所抗拒的淡定与温驯正来自于那两个戒不掉的习惯——绘画和爱情。因而,死去的是似无情性的风景,人因被爱而生息永存。艺术也是对于爱的记忆。让死者和过往的一切不至于朽坏,画和诗就成了洁净的盐,以一种绝望式的宁静来尽力留存。生者也在这咸味中得着温暖与色彩。毕竟,这是生而为人最后的能耐。
但我有一种天生的不安,即使面对“永恒”。为什么有人甘愿日复一日地任人静心描画,如同被禁在屋内、画中,仿佛为了进入艺术而生?艺术对人所作的从生到死的定格,是否真正地成全了永恒?当人世的脸孔化为尘灰,那画布上的颜色还更为热烈地燃烧,人仿佛不自觉地成了艺术的祭物。有时我倒羡慕风景,它们的死亡几乎无知无觉,不论在天底下还是画布上,都是那么自然而纯粹,当然这也因它们本身无需被刻意记取。而在四十年如一日的凝视中,画家不太“诚实”地把那些将至的年月换成了永远盎然的幻象,那么他爱的是什么?最愿留存的又是什么?
在日本电影《下一站,天国》里,人们死后来到中转站,停留一个礼拜,选择生前最美好的回忆,被天国使者们制成录影带。今后他们去天国,就永远活在这段回忆中。在那儿,永恒即为囚禁。
荐诗 / 匙河
2014/05/27
当妻子死了,画家就不再画裸女了,只画一些风景。这是诗里令我记忆深刻的细节。
荐诗 / 范致行
2014/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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