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海水玩得正开心的时候
海把她收了去
让这瞬间的欢笑波光粼粼地展开
鸟困了梦见她
羽毛凌乱地裹起赤裸的身子
云在海上投下阴影
遗恨青春不能常在
她用翅膀扑打阳光
她用委婉的叫声把时辰弄弯
鸟儿徒劳无益地梦见了她
从此鸟把她带在心上
像一只篮子在光中摇荡
在透亮的林子里睡
从雾中醒来
教她于山海之间投掷发光的石子
溅开黎明敲响黄昏
中午圆满地安静下来
她梦见自己的身子成了洁白的石头
端庄地站在阳光里有多好
蓬松地在风中流动有多好
岩石裂开果核裂开
她终于成了另一个,成了一只鸟
白羽毛,衔着光洁的石头
她飞得很高像一个黑点儿,一个浮动的字
海平静地等着一个岛溅落
作者 / 江河
精卫填海历来的解读都认为是一个女性复仇的故事。作为一个成语,又常常用来比喻以无尽的耐力和恒心来完成一件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和“愚公移山”天生一对,既有着传统审美的崇高悲剧感,又饱含挥之不去的现代荒诞意识。
但在这首诗里,精卫填海却被赋予一种自我救赎和涅槃重生的解读。
诗起始的两句,关于少女精卫与大海的关系颇值得玩味。少女为何迷恋大海,而大海却又为何“把她收了去”。神话中语焉不详,其实是可以挖掘的。少女是单纯美好的象征,大海的复杂和无边的魅力对她具有永恒的诱惑。她也许从未有过征服大海的野心,却有与大海嬉戏的好奇,甚至还掺杂着朦胧的爱慕。大海宽阔雄壮的外表与深不可测暗流涌动的内质对她而言具有巨大的杀伤力。
为什么说精卫的死而复生是一种自我救赎和涅槃重生呢?必须有一个悲剧的开始,而“大海把她收了去”,如此轻描淡写的一笔,显然不足以撑起这种沉重。但这正是诗人的举重若轻,甚至加上一句:“让这瞬间的欢笑波光粼粼地展开”,轻忽的近乎残忍。
鸟是灵魂复生的接引者。它梦见了精卫的精魂,首先在鸟的梦中,她的精魂先变成一只梦中的鸟,梦中之鸟充满死亡的怨恨,遗恨青春不能常在,用委婉的叫声把时辰弄弯。于是,做梦的鸟开始把她带在心上,“教她于山海之间投掷发光的石子”,并且让她梦见自己就是那颗石子。让她体会端庄地站在阳光里的好处,蓬松地在风中流动的好处。经过这样一种训练,脱胎换骨,成为一只光鲜亮丽的飞鸟,获得重生。精卫填海的过程,并不是最终要把海填平,而是一个新的生命,对大海的重新认识和感知。
结尾非常精彩,尤其最后一句,异峰突起,让这首诗突然飞跃了一个层次:“她飞得很高/像一个黑点儿,一个浮动的字/海平静地等着一个岛溅落”。从大海的视角侧面来写精卫鸟的重生,更有说服力。
海平静地等着一个岛溅落,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首诗选自江河长篇组诗《太阳和它的反光》。现在很少人还在读江河了吧,可能很多人已经将他遗忘。尽管是常识,还是要再说一次,江河是当年“朦胧派”崛起时的五大诗人之一,与北岛、舒婷、顾城和杨炼齐名。世人似乎只知有欧阳江河,不知有江河了,而江河也确实已经踪迹难觅。以上古神话为题材的《太阳和它的反光》极有可能是他成就最高的作品。
荐诗 / 流马
2015/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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