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块躺在水里,抹上一层阴翳的绿
影子,是影子吗?在陆块的边缘
意味着长长的潮间带有海草漂流浮悬
漂向纯净的青蓝,从郁郁的葱绿。
能说陆块倚下身来从腋窝把海举起来,
把未受惊扰的海拉起来环抱自己吗?
沿着布满细沙的浅土色大陆架边涯
陆块是否从下方探入海柔软的躯怀?
纽芬兰的影子静静平躺着。
拉普列陀一片黄,许是恍惚终日的爱斯基摩人
为它涂上了颜彩。这里的海湾婀娜可以抚摸,
隔着一层玻璃仿佛随人欢喜就要绽开如花,
又仿佛替隐而不见的鱼族提供了一口澄净的水箱。
靠海的小镇一个个名字奔蹿到海里去,
城市的名字则越过了邻近的山巅
——印制这张地图的人在此经历到了同样的悸动
涌溢的情感远远超过激起情感的缘由。
这里的半岛把水捏在拇指和食指间揉搓
像女人触感着一匹匹布料要辨觉它细不细软。
地图上的水域比陆块沉敛儒雅,
默默地把自己起浪的形态熨帖地付予陆块:
挪威这头野兔子向南疾奔如受惊骇,
侧身探索着大海,在水陆交接之涯。
——什么颜色最适合家乡的水域,最能彰显它的特色?
是编派的,还是每个国家可以挑选自己的颜彩?
制舆学从不偏私;北方和西方等近无差。
比历史学家更细腻的是制舆者的设色。
作者 / [美国] 伊丽莎白·毕晓普
翻译 / 曾珍珍
选自 /《寫給雨季的歌》木馬 2004-7
Land lies in water; it is shadowed green.
Shadows, or are they shallows, at its edges
showing the line of long sea-weeded ledges
where weeds hang to the simple blue from green.
Or does the land lean down to lift the sea from under,
drawing it unperturbed around itself?
Along the fine tan sandy shelf
is the land tugging at the sea from under?
The shadow of Newfoundland lies flat and still.
Labrador’s yellow, where the moony Eskimo
has oiled it. We can stroke these lovely bays,
under a glass as if they were expected to blossom,
or as if to provide a clean cage for invisible fish.
The names of seashore towns run out to sea,
the names of cities cross the neighboring mountains
——the printer here experiencing the same excitement
as when emotion too far exceeds its cause.
These peninsulas take the water between thumb and finger
like women feeling for the smoothness of yard-goods.
Mapped waters are more quiet than the land is,
lending the land their waves’ own conformation:
and Norway’s hare runs south in agitation,
profiles investigate the sea, where land is.
Are they assigned, or can the countries pick their colors?
–What suits the character or the native waters best.
Topography displays no favorites; North’s as near as West.
More delicate than the historians’ are the map-makers’ colors.
Elizabeth Bishop
喜欢看地图的人并不少,能带着孩童般的眼光、如第一次见到般审视地图,却不容易,毕肖普做到了,她用想象与思辨几乎穷尽了对一张地图可能的观察。
在我个人的诗歌谱系中,毕肖普是最重要的几个诗人,她的准确度——体现在各个方面,包括比喻的精准度、语感言词的完整性,以及她的耐心:把一首写作中的诗定在软幕墙上,为了最终的完美,十年也不终结。于我,毕肖普的诗堪用完美来形容。她的伟大还在“观察”,此处的观察不是我们这些凡人带着自己的知识架构、得到想用之物的观看,而是直面真实、认识、知识等边界的拷问,显然与那些最伟大的观察者,比如塞尚有着高度契合性。
可以说,《地图》这首诗就是这种观察的起点。毕肖普自述,写作这首诗的灵感涌现在1934年除夕夜,当晚,她一个人坐在格林威治村租赁的公寓地板上,凝视着一张裱框的北大西洋地图神游,很快落笔成诗。这首诗对毕肖普来说,是一大突破,摆脱了大学期间临摹名家的学舌风格。译者这么形容:“近距离观察,潜心赏玩对象的细节,直到物色内在意绪触动诗兴,然后用精心挑选却又读之若随手拈来的文字,准确将物色及其所唤发的想象、情思与感悟交织成章,此后成为毕肖普创作的诀窍。”
地图这首诗像块琥珀,我想请你放慢速度,让音韵与意义在齿间停留的更长一些。第一段像入口,打开玄思的入口。
陆地躺在水里,就很奇异,为什么陆地是施动者,而海洋是受动者?整首诗的趣味从首句就定下智性的基调。地图上水与陆地交界的阴翳如同影子,其实呢?诗人动用实际观察的经验,水与陆地的交界有生物多样性丰富的潮间带,海浪冲刷着海岸,“拉扯”着潮间带的海草。由此联想到腋毛,探到腋下环抱;反过来,陆地又在看不见的下方探入,此段剩下的四句构成一组完美的比喻。这比喻显然充满性隐喻,预示着男性与女性。
第二段依然在展开玄思,隔着玻璃,地图上的海湾随时可能绽放;转眼进入微观,对海湾里的鱼来说,玻璃下的海湾何尝不是一口水箱。毕肖普渐入佳境,从形状、色彩的玄思进入命名,印在地图上的名字,从这到那儿,名字是否拥有了独立性?结尾的比喻“这里的半岛把水捏在拇指和食指间揉搓,像女人触感着一匹匹布料要辨觉它细不细软”,更是精彩至极。
第三段的收尾,把玄思收拢,收在哪儿——历史学家、地图制作者在毕肖普这里代表的是主观与客观的区别,地图才是真正的客观,所以“北方和西方等近无差”。
毕肖普的精确在于每一句都深思熟虑,细细咀嚼,其内涵的丰富“胶质”才会层层释放。不信你再读一遍《地图》,这样一首充满睿智与原创强度的诗作,定让你爱上毕肖普。
荐诗 / 高亮亮
2014/10/14
亮亮把这首《地图》发给我,读完很自然地想到遥远的童年。或许我们都曾有过同样的时刻——在漫长暑假里的某个下午,仰头面对墙上比自己还要大上一圈的世界地图,仔细察看陆块、岛屿的形状,绘图者给予相邻国家的不同色块。
对于世界的最早认识就此萌芽,沙漠、山脉、河流,准确标注自己所在的城市,熟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形状,红海和黑海孰大孰小,幻想能居住在太平洋中央的一座小岛,向邻家的孩子炫耀自己见多识广——你们知道多米尼克国的首都是罗索吗?这实在算不上特别和有趣的童年游戏,却常常沉迷其中达数小时。在那个没有手机和平板电脑的时代,沉浸于这样一种观察,足以激发童心对于地理的天然兴趣,无形中滋养对于所住之地的原始想象。
诗人终生着迷于地理和旅行,这首诗被选作毕晓普多种诗集的开篇,来看看这些诗集的名字:《北方与南方》、《旅行问题》、《地理之三》……几乎每一本都与旅行有关。《地图》一诗中,跟随毕晓普素来准确、清晰的词句,仿佛在脑海中的地图上漫游——察看陆地、海洋,抵达纽芬兰、拉普列陀,在地图上(同时也是诗行间的)作一次环球旅行。诗人源源不断的想象如层层叠叠的海浪,能激荡起童心未泯的想象,以及关于旅行的最初记忆——尽管我们终于走上地图以外的道路,从一个城市换到另一个,从一个国度迁徙到另一个。
今晚,发现自己身处此地——儿时地图上的,一座仅仅是可以触摸、可以想象的城市。
荐诗 / 丝绒陨(微信号:biggership)
2014/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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