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虚度了一生

640-28在明尼苏达州的松树岛,躺在威廉·达菲农场的吊床上

头顶之上,我见那只青铜色的蝴蝶
沉睡在黑树干之上
绿影中,似一片叶子随风飘动
空屋后的峡谷下
牛铃声声随响
消失在午后的远方
我右边
两棵松树间的田野里,铺满阳光
去年,马儿们遗下的粪便
燃烧成金黄的石头
我仰躺着,日暮向晚,当夜幕合拢
一只雏鹰在空中悬飞,寻找家
我已虚度了一生

作者 / [美国] 詹姆斯·赖特
翻译 / cola-su
选自 / cola-su新浪微博

Lying In A Hammock At William Duffy’s Farm In Pine Island, Minnesota

Over my head, I see the bronze butterfly,
Asleep on the black trunk,
blowing like a leaf in green shadow.
Down the ravine behind the empty house,
The cowbells follow one another
Into the distances of the afternoon.
To my right,
In a field of sunlight between two pines,
The droppings of last year’s horses
Blaze up into golden stones.
I lean back, as the evening darkens and comes on.
A chicken hawk floats over, looking for home.
I have wasted my life.

James Wright

 

青铜色的蝴蝶睡在黝黑的树干上,如同叶子在绿荫中飘摇。这强烈的色彩,再加上blonze、black、blowing这组重浊的头韵连续的浇铸,意象就成了凝重的雕塑。但蝴蝶本是轻灵的,好在asleep这样的清辅音恰如其分地描摹出蝶翼翕张的柔细之感。但这宁静是由风吹(或许还有草动)来凸显的。蝴蝶沉睡如叶,无知于自己的生与美,死亡却是发绿的。大概只有敏锐或颓废到极致的人才会捕捉到天地间这样细微的活物。

跟开头的over相比,down显得有点不情愿,更何况后面还跟着empty——房子,心,整个的人世,都可以用它来形容。这样,视线放低了,拉远了,就有了说不出的慵倦与苍凉。牛铃声偏又如沙漠中长长的商旅,渐次远去,融入那眼不能见亦不驻心的远处。寥落与寂寞是由清脆的声响来放大的。与蝶翼一样,铃声也需要尖细如虱的感官来俘获。而我自己呢?当我看到蚕豆花睁着母马般温驯的眼睛,当我听到金属色的蜥蜴体内浩大的铜管乐队,我的心却似四季皆空的荒场——无意间的流连都如饮鸠止渴。

“在我的右边,两棵松树之间,阳光下的原野上”,这真像一个孩子绘制的藏宝图,把方位交待得清清楚楚。而那“宝物”竟然是去年马群的旧矢,如今已烧成金色的石头。诗歌也正如神秘的炼金术,将有限的此地和去年、曾经明亮青翠的或卑微污秽的都炼成不能朽坏的金子。因而,所有的描摹看似闲笔,其实都被浇铸、提炼成了心象,并拥有熔入永恒的野心。只是无论你观察、提炼与否,自然是一如既往地自在。不自在的有时是我们,总是疑惑于自己旁观的姿态、距离……

lean back似乎在暗示:之前的看和听多多少少是有意的,甚至略略绷紧了身体。呵,“我”何尝不是一个形迹可疑的幽灵,茫然无措又不知魇足地飘荡在偌大的原野上?但将临的夜色使人松弛,仿佛灵魂在这一刻被放倒,或是倾空(empty),或是撤退(back),或是进入更深处的自己,谁知道呢?据说水手时常睡在狭窄船舱的吊床上,有时浪头打过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埋在海里。躺在吊床上就不只是悠闲,有时也是认命。比如认命地回家吧,就像罗伯特·斯蒂文生的墓碑上镌刻的文字:“他躺在自己心向往之的地方,/好似水手离开大海归故乡;/又像猎人下山回到家门旁。”可“我”不甘于这么平常的意象,而让一只鹰四处漂荡,如在水中;让它似乎惘然地觅巢,而非坚定地在高崖上栖落。Float-floating life,不确定的时间和空间,或许无所寓居,却未必与永恒相交。

更惊人的是尾句,完全不按理出牌,犹如一声潦草的休止符:I have wasted my life. 倘若我是个潦草的读者,我愿让自己的心智也成为沉睡的蝴蝶,气息尚存,或漂浮的苍鹰,去留随意。但我向来是愚拙又好奇:在世上魂游了一圈,突然决绝地说这样的话,到底是哀悼、玩笑,还是自矜?或者竟是邀请我们同样地虚掷生命?我不懂得如何“正确地浪费剩下的时间”(张楚《冷暖自知》),倒时常在浮云落日下,野蛮无节制地消磨自己,似乎怎么都不为过,又似乎什么都是过错。

后来詹姆斯·赖特发现11世纪的波斯诗人Ansari曾用过同样的句子。而里尔克写过:You must change your life.(Archaic Torso of Apollo)兰波写过:j’ai perdu ma vie.(Chanson de la plus haute tour)呵,谁曾满意过此生?即便从头来过,或许也是惘然。那就戛然而止吧。

荐诗 / 匙河
2016/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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