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起,沿了小铁道
我养成散步的好习惯
见到黄狗,就用世界语问好
偶有电车经过
就隔窗猜想一段恨史:
哪个白领丽人,被骚扰经年
道边风物,却一贯井然
小花小草有人照料
便民公厕,出自本区税金
无关两党站街、挥汗扯皮
致使一个无党籍老年混混*
支配了大都会的将来
我住得不够久,将来也不想
有任何份——不拘格套地
能留下一点什么呢?
于是梦想有火起、有偷盗
有忍无可忍的凶案
有警察破门而入,穿了大大的防弹背心
勒令我屈服,喘息
发出嘶哑的异国口音
我由是被拘捕、被羞辱
被蒙了面罩,出现在电视上
被热闹地起诉,又被静悄悄地撤诉
送上了飞机,被引渡到专制的国外
在那里,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
凯歌一般地走路、睡觉
也有一两个我认识的
早生了华发,酒后爱唱《驿动的心》
*注:指当年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
作者 / 姜涛
选自 / 《我们共同的美好生活》,山东文艺出版社2016
2011年,是诗人姜涛访学日本之时,也是中日关系持续性紧张的一个阶段。身在充满张力的异国,诗人虽也与日本学界往还,并受到颇为周到的招待,但萦绕心头的,是否还有如鲁迅客居仙台时的异样感?这首诗,大概就是在异国的日常经验中,表达国际间的疏离感。“宅男”的命名,就是宅在了日本的生活世界之外,并由此引发了系列狂想:一个捣蛋的中国人,和在他想象中一定会反应过度的日本主流社会之间的戏剧。宅男满溢孤独感,无法融入秩序井然的日本社会,因而想象着通过扰乱秩序强行发生某种关联。
这样的强行关联,在想象中以遣送回国作结。但回国就能摆脱孤独吗?宅男和自当代史中走出的“凯歌一代”无法“认识”,因为在中国的他,也是宅在大时代的边缘,和学院、诗歌的“塔”中。唯有几个认识的人,唱着《驿动的心》,但诗人又曾自言对此歌曲并不喜欢,因此他的孤独最终渗透进了几乎所有人际的交接。
但是不同于鲁迅层层否定后黑暗的“彷徨于无地”,那些朋友们至少是“我认识的”,知根知底,吃饭唱歌都是人间情谊。宅男也能安于自己在代际的、朋友圈子里的位置,这从小处讲是安于生活,从大处讲是一个孤独的思想者仍在时代具体结构和层次中扮演一个角色。是参与时代的姿态,而不是遗世独立的批判拷问,这未尝不是一种健康。
荐诗 / 宇辰
2017/09/27
乍眼看去,这首诗描述的似乎并非“宅男”,而是脱离了宅居状态,走向都市和街头的浪荡子形象。在头两节中,这位俨然本雅明笔下的漫游者,与都市搭建起轻快的凝视关系,并不时拾掇起小说或政事的边角料,狡黠地抚弄一番,释放出语言的甜味。然而,至三、四节,全诗突作变徵之声,经拟想中暴力机器的逮捕,转向人与物的寂寞与隔膜。“勒令我屈服”、“被引渡到专制的国外”…这些潜意识中的细节,让人想起运动漩涡中的长街,而诗人在历史的压抑中,已迫不及待借助语言寻求自我内爆的能量。
作为行动在学院生态中的“70后”,诗人一直关注五四之后青年的空间位置及其流向。从“困守公寓”到“室内硬写”,文学青年在经历了向外突围的出走后,已愈发认识到向内自我安置及其困境的恒常性。这座居内之“塔”,似乎为“宅男”提供了恰当的空间隐喻:“宅”的终极指向并非物质空间,而是无时不在的精神困局。游荡的诗人最终陷入内心世界的搏击,而诗尾那首泄露情绪的歌曲《驿动的心》,也以一个空间的形式作结:“这样孤独多少年/终点又回到起点。”
然而,面对这个看似扩张却极大收窄的世界,诗人仍不放弃从“宅”中伸出一只手来。在诗歌评论《巴枯宁的手》最后,诗人如此自白:“作为一种文化实践的当代诗,仍可能面临它的选择:是在默认的文学秩序和利益秩序中,将一切放进语言的搅拌机中,混合成情色的或烦恼的风景,以便让藤萝一样复杂的内在意识无限攀爬,还是试着回到人的脉络、实践的脉络、劳动与恐惧的脉络里,从暧昧的历史和雨色中,试着伸出一只手来,哪怕这只是为了成就一首诗,为了唤回曾经失掉的勇气。 ”
荐诗 / 曲木南
2017/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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