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娜•利伯曼的幽灵

在最黑暗的时刻来访
你所有失落的爱情。
通往疯人院的土路
再次张开好像
埃德娜•利伯曼的眼睛，
好像只有她的眼睛能够
在城市上空升起，
发光。
再次为你发光
埃德娜的眼睛
在火环之后
曾经是土路，
你夜里走过的小路，
往返，
一次又一次，
寻找它或
寻找你的影子。
你无声中醒来
埃德娜的眼睛
在那里。
在月亮和火环之间，
阅读她喜欢的墨西哥
诗人。
吉尔贝托•欧文，
你读过吗？
你的嘴唇无声说道，
你的呼吸说道
而你循环的血
好像灯塔的光。
但她的眼睛是灯塔
穿透你的沉默。
她的眼睛好像完美的
地理书：
纯粹梦魇的地图。
你的血照亮
放书的架子，放书
的椅子，堆满书的地面。
但埃德娜的眼睛
只寻找你。
她的眼睛是最热门
的书。
你明白
得太晚，不过
没关系。
在梦里你再次
握住她的手，
你再没别的要求。

作者 / [智利] 罗贝托·波拉尼奥
翻译 / 范晔
选自 / 《未知大学》，世纪文景2017

EL FANTASMA DE EDNA LIEBERMAN

Te visitan en la hora más oscura
todos tus amores perdidos.
El camino de tierra que conducía al manicomio
se despliega otra vez como los ojos
de Edna Lieberman,
como sólo podían sus ojos
elevarse por encima de las ciudades,
y brillar.
Y brillan nuevamente para ti
los ojos de Edna
detrás del aro de fuego
que antes era el camino de tierra,
la senda que recorriste de noche,
ida y vuelta,
una y otra vez,
buscándola o acaso
buscando tu sombra.
Y despiertas silenciosamente
y los ojos de Edna
están allí.
Entre la luna y el aro de fuego,
leyendo a sus poetas mexicanos
favoritos.
¿Y a Gilberto Owen，
lo has leído?,
dicen tus labios sin sonido,
dice tu respiración
y tu sangre que circula
como la luz de un faro.
Pero son sus ojos el faro
que atraviesa tu silencio.
Sus ojos que son como el libro
de geografía ideal:
los mapas de la pesadilla pura.
Y tu sangre ilumina
los estantes con libros,las sillas
con libros, el suelo
lleno de libros apilados.
Pero los ojos de Edna
sólo te buscan a ti.
Sus ojos son el libro
más buscado.
Demasiado tarde
lo has entendido, pero
no importa.
En el sueño vuelves
a estrechar sus manos,
y ya no pides nada.

Roberto Bolaño
1970年代，波拉尼奥与女友埃德娜•利伯曼有过一段短暂的激情。西班牙民主转型的浪潮并没能将二人从危机关系中打捞上来。直至2003年，当埃德娜被告知波拉尼奥的死讯，她才绝望地意识到，那张脸已被埋在黑暗抽屉里长达近三十年。

让埃德娜更为绝望的，恐怕是她重新翻开波拉尼奥作品的时刻：《电话》里“纯粹的炸药”，《真警察的麻烦》里“南半球至美至亲的女人”，《荒野侦探》里的女主角Edith Oster…她似乎成了不断喷涌的灵感和线索。在波拉尼奥的文字序列中，埃德娜化身成“幽灵”。

诗集《未知大学》里，这只“幽灵”以“眼睛”的形态存在。她的眼睛是“最热门的书”，如穿透沉默的灯塔，在城市上空升起、发光，再次打开那条夜里你走过的通往疯人院的土路。她的眼睛“只寻找你”，而“你明白得太晚”。可惜的是，现实情形刚好相反：“我记得你爱过我也恨过我/然后我就发现自己一个人在荒漠。”（《献给埃德娜•利伯曼》）诗人从这双可怕的眼睛中看见缪斯，但她却“在最黑暗的时刻来访/你所有失落的爱情”。

“在梦里你再次/握住她的手，/你再没别的要求。”梦醒时的波拉尼奥难掩所有情场辗转者的脆弱，而埃德娜的眼睛终究只是“纯粹梦魇的地图”。夜里时时造访的幽灵，罗织出一个个噩梦将诗人裹住。那些至暗的重逢瞬间，是牢笼还是归宿？

走出这样的噩梦，大概需要付诸另一个噩梦。“噩梦对我说：你将成长。/你将把痛苦和迷宫的形象抛下/你将遗忘。”（《浪漫主义狗》）在波拉尼奥的心力之作《2666》中，幽灵似乎以“埃德娜•米勒”的角色再次现身。不过这一次，她被浇筑成第三章男主角法特的母亲，一出场就因心脏病辞世。如此，埃德娜便得以出没于儿子法特日常生活的种种回忆现场：孤独的庄园、热度难忍的车内、繁星满天的夜空……这种幽灵般陪伴的母子关系，或许印证了诗人之于情感的某种成长，不再抵抗与遗忘，不再执着于内心的窘困，而是将其嵌入生命的流转、负载前行。当法特沉浸在阿兹特克深水湖泊环抱的噩梦中，他如同波拉尼奥陷入沉思：

“我真的想出去吗？真的想把这一切留在身后吗？…痛苦已经无所谓了。也许一切都是从母亲逝世开始的。…没关系，没关系。周围全是幽灵。”

所以，在这个难得辞旧迎新的情人节，梦里梦外请安然将一切“幽灵”相拥。

荐诗 / 曲木南
2018/02/14

题图 / Man R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