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 高行健

《俳句一百首》选

1

俳句的格律？
之乎者也矣焉哉，
仅此而已矣。

4

嗨！五柳先生！
杯中物酿好了么？
影子已长矣。

10

弃疾发慌了：
“可恶可爱的酒杯，
来来来来来！”

11

李白，你真傻！
明月在天空滚呢！
水里寻什么？

12

该死的和尚！
三盘狗肉四斤酒！
够了吧，鲁达！

25

向日葵诉冤：
“只有我没有影子！”
“回头看看吧！”

29

“夜里真奇妙！
我梦里做了佳梦！”
“现在醒了么？”

51

好凶啊，圣叹！
一百零八个好汉
都砍脑壳了！

55

“少喝点，李白，
你影子早醉倒了！”
明月有好意。

100

空。

作者 / [瑞典] 马悦然

刚刚过世的马悦然老先生（1924.06.06-2019.10.17），是瑞典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他也是惟一懂得且精通中文的诺奖评委。马悦然的汉语老师是著名汉学家高本汉。为了学习中国方言语音，他还曾到四川峨眉山报国寺“出家”。

马悦然将大量中国文学作品译成瑞典文，包括《水浒传》《西游记》，以及莫言、沈从文的小说。而诗歌是马悦然一生的主题，他不仅翻译过闻一多、艾青、北岛，还有辛弃疾，并将诺奖得主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的《巨大的谜语》等诗集译成中文，带出版有自己的诗集《俳句一百首》。

马悦然在自己的俳句中笑问诗仙李白，月亮在天上，你在水里找什么呢？答案当然是月亮的影子。李白写：“湖月照我影”，我相信诗人邀请明月，亦为创造自己的影子，并且守卫影子，乃至继承影子。从陶渊明的“挥杯劝孤影”，到李白的“独酌劝孤影”，伟大的阴影早已醉倒在地，滋长成为月晷的指针，投向千百年后某一个马悦然饮酒赋诗的时刻。马悦然让李白少喝点，他自己何曾少一口酒？要知道，《俳句一百首》大都是马酒鬼品着威士忌写出来的。

影子之于诗人是一切。阿波利奈尔曾写：“我把一切都给了太阳／一切除了我的影子”。马悦然提醒向日葵，不要看你崇拜的太阳，扭过头去，才能找回影子。日月星辰都不重要，对诗人和影子而言，旁者都是“对影成三人”的那个“第三者”。诗人与之相邀调情，或许偏为揽回影子这位伴侣的注意。基尼亚尔在《游荡的影子》中转述韩愈《山石》：“我愿与影子和一位同伴结伴，我们三人一直生活到很老永不回返。”这句对原诗“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的误读，译进了诗人加诸影子的爱欲。

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有句名言：“大部分人在二三十岁时就已死去，因为一过这个年龄，他们只是活成了自己的影子。”诗人并非如此，诗人是以语言和酒精“取悦一个影子”（布罗茨基语）。究其原因，是发现并试图召唤一次古代的夜晚，来同另一个伟大的心灵对酌。“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这句李白诗完全是陶渊明的一次醉话：“（陶）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这是飞度三百年的举杯，“为尚得少留共饮酒耶？”

马悦然的得意译作，要数辛弃疾十三首《沁园春》，点出其内在音律结构上不少前人几未留意之妙处。他想必是极欲和辛弃疾在同一间房子里，一起读诗、吃饭、端着酒杯，谈论冰凉的秋天。如奥登之于布罗茨基。可惜他一个北欧人，恨不生在南宋，只好在醉后吟起稼轩名句：“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这讲的是辛弃疾教训酒杯，喝酒伤身，从今往后坚决戒酒。杯子回答他，你看“竹林七贤”里的那位刘伶，最是达观，喝醉哪怕死掉，便埋起来好了。你离不开我的，但你叫我走，我就离开你，等你找我，我就回来。人离不开酒杯，正如离不开影子。好吧，“来来来来来！”

辛弃疾写：“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喝到最后，“有酒忘杯，有笔忘诗。”《俳句一百首》的末篇只有一个字——“空”。马悦然说，这是他写得最好的一首俳句。这使人想到他的好友北岛的《生活》一诗。全诗也只有一个字——“网”。

马悦然感情最深的一本中文书，大概就是《水浒传》。在翻译特朗斯特罗默的一首俳句时，马悦然将“水边”的词意也用已从现代汉语消失的“水浒”表达：“幸运扩张了。/陌生的水浒中的/蛤蟆在唱歌。”

而细细一想北岛与马悦然的两首一字诗，一个“网”字，一个“空”字，竟然分别能是水浒前七十回与后六十回的绝好概括。倘若添一笔注解，便是把白居易的诗句稍作颠倒：“浮生抵眼花，幻世如泡影。”因念那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自百十道金光误落世网，“他日有称我者，有称俺者，有称小可者，有称洒家者，有称我老爷者”，到最后归顺了朝廷，奉命杀伐，在江南凋零殆尽，吊影无人，空空如也，好似一场泡影幻梦。

如果真的人生如梦，那么做了九十五年梦的马悦然老先生，终于在10月17日醒来，或者说，去世。特朗斯特罗默最有名的一句比喻是：“醒来就是从梦中往外跳伞。”这一次跳伞，马悦然或许可以跳到梁山，在水泊之上投下自己长长的影子。

荐诗 / 陈斯文
2019/10/25

第2421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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