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去哪儿了?

 

题图 / Gideon Rubin题图 / Gideon Rubin

小男孩的迷路

父亲、父亲,你往哪儿去?
啊,别走得这么快呀。
说话呀,父亲,跟你的孩子说话呀
要不我就要迷路啦,

黝黑的夜晚找不到父亲,
孩子被露水淋得湿透。
泥沼又深,孩子在呜咽
雾气向四处飘游。

作者 / [英国]威廉·布莱克
翻译 / 杨苡
选自 / 《天真与经验之歌》,译林出版社

The Little  Boy  Lost

Father! father! where are you going?
O do not walk so fast.
Speak, father, speak to your little boy,
Or else I shall be lost.

The night was dark, no father was there;
The child was wet with dew;
The mire was deep, & the child did weep,
And away the vapour flew.

 William Blake

前不久,看了电影《少年的你》,我忽然有些抑郁,而此后几个有关少年犯罪的新闻,更加重了我的抑郁。作为一个敏感的父亲,听闻一些与孩子成长有关的糟心事,你会不由得产生代入感。

在《少年的你》里,我发现了一个非常一致的问题,那就是受害者陈念、小北和施害者魏莱的父亲,都没有出现。这个设定可能就是现实。所以,接连几天,“爸爸去哪儿了”几乎成了我脑海中一个幻语。爸爸去哪儿了?这是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伦理问题、政治问题,甚至是一个信仰问题。在孩子的成长中,父亲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父亲”,似乎先于这个世界而坠入了无边的深渊,听不到一点回声。

在媒体围绕一部电影和若干未成年人犯罪的新闻刷屏的这段时间里,我脑海中的“爸爸去哪儿”逐渐演变成另外一句:“父亲,你要去哪里?跟你的孩子说话呀,要不我就要迷路啦”,老实说,这句诗更加刺痛了我。这句诗在脑海中反复萦绕数日之后,我终于想起,我最早读到,是在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新人呵,醒来吧》里,在这本书的几篇小说里,大江健三郎反复提到这首诗歌,谈到他与威廉·布莱克在情感上的深刻共鸣。

威廉·布莱克幼年丧父,失去精神和肉体的庇护,写出这首诗是很容易理解的,从象征角度而言,把具有深厚宗教意识的布莱克的本意,理解为寻找精神之父上帝,也是没问题的。不过,在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中,父与子必须共生,确是实实在在的现实。残疾儿子出生之后,作为父亲,大江健三郎经历了痛苦的精神的反复煎熬,但从决定养育这个孩子开始,便没有离开过这个孩子,智障儿的成长,也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的主题。

大江健三郎的《新人呵,醒来吧》之所以读起来令人震撼,是因为他在沉重的父爱中保持绝对的勇气、科学、理性和耐心。因此,就解读威廉·布莱克的《小男孩的迷路》这首诗而言,没有人能超越他的理解。

在大江另一部作品《天真之歌经验之歌》中,父亲去国外生活一段时间后,进入少年期的智障儿行为忽然十分反常,有一天“举着菜刀站在窗帘那儿,伸着头,看着后院”,全家人吓得不知所措。大江健三郎理解了儿子的行为:出门远行久久不回的父亲,在智障儿看来,跟死了一样,失去父亲的守护,作为弱者的孩子像是完全失去了安全的屏障,内心的恐惧激起了剧烈的用暴力保护自己、保护母亲和弟弟妹妹的意识。

而在《静静的生活》中,大江健三郎更是坦诚地讲到青春期的儿子因为表露出强烈的性欲意识,这他让作为父亲陷入精神危机。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马尔克斯讲到少年的自己如何去特定场所排遣性欲,也想到了《西西里美丽传说》中父亲带儿子去找女人的情景,进而想到发生在大连的未成年男孩杀害女童的惨案。在这些悲惨的事件中,以及更多的留守儿童或丧偶式育儿的家庭中,显然,父亲,或者肉体意义上的,或者精神意义上的,是彻底地失踪了,更何谈与自己的孩子说话。一个父亲普遍失踪的社会,是何等可怕!

父亲是何时消失的?前不久我无意中看到曹霞的一篇文章,叫《寻父记:70后的精神旅程》,文章中罗列了70后作家,又上溯到60后50后作家们的寻父主题,由此可见,这是一个漫长而沉重的话题,甚至可能是一个古老的话题,但我的本意并不想扯这么远。我个人认为,从事态的严重性而言,再也没有任何时期像今天这样一个时代,无论从精神层面还是现实层面,父亲都消失得那么遥远。

而对于未成年的孩子而言,失去了父亲,无法与父亲对话,他也就失去了作为弱小者的人间守护者,也失去了起码的精神引导,从此全裸般地在人间野蛮生长,为了克服胆怯,为了满足本能,滋生于体内原始而无序的所有内在都可能走向失控。

大江健三郎在其作品中写到:”我和布莱克诗中所描写的孩子一样,我是义幺的爸爸,而他是一个孩子,我和义幺一起,像雏鸟一样,肩并肩地啼鸣,呼唤着失去的父亲。”乃是基于“我们在这儿干什么呢?在这恐怖而又没有信仰的土地上?理想之国那么遥远,在晨星的光辉里”,作为父亲,他一直在为自己的孩子将要生活下去的世界而揪心,反复在绝望中寻找希望,而我们这个时代的所有父亲,是不是该同样揪心,该回头看看孩子,跟他们说话?

荐诗 / 阎牡丹

2019/11/16

第2444夜​第2444夜​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