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那如此温柔的驴子，
它沿着冬青树走着。

它提防着蜜蜂
又摇动它的耳朵，

它还载着穷人们
和满装着燕麦的袋子。

它跨着小小的快步
走近那沟渠。

我的恋人以为它愚蠢，
因为它是诗人。

它老是思索着，
它的眼睛是天鹅绒的。

温柔的少女啊，
你没有它的温柔，

因为它是在上帝面前的，
这青色的温柔的驴子。

而它住在牲口房里，
忍耐又可怜，

把它的可怜的小脚
走得累极了。

它已尽了它的职务
从清晨到晚上。

少女啊，你做了些什么？
你已缝过你的衣衫……

可是驴子却伤了，
因为虻蝇螫了它。

它竭力地操作过
使你们看了可怜。

小姑娘，你吃过什么了？
——你吃过樱桃吧。

驴子却燕麦都没得吃，
因为主人太穷了。

它吮着绳子，
然后在幽暗中睡了……

你的心儿的绳子
没有那样甜美。

它是如此温柔的驴子，
它沿着冬青树走着。

我有“长恨”的心：
这两个字会得你的欢心。

对我说罢，我的爱人，
我还是哭呢，还是笑?

去找那衰老的驴子，
向它说：我的灵魂

是在那些大道上的，
正和它清晨在大道上一样。

去问它，爱人啊，
我还是哭呢，还是笑？

我怕它不能回答：
它将在幽暗中走着，

充满了温柔，
在披花的路上。

作者 / [法国] 耶麦（现在多译为雅姆）
翻译 / 戴望舒

J’AIME L’ÂNE…

J’aime l’âne si doux
Marchant le long des houx.

Il prend garde aux abeilles
Et bouge ses oreilles ;

Et il porte les pauvres
Et des sacs remplis d’orge.

Il va près des fossés,
D’un petit pas cassé.

Mon amie le croit bête
Parce qu’il est poète.

Il réfléchit toujours.
Ses yeux sont en velours

Jeune fille au doux cœeur,
Tu n’as pas sa douceur :

Car il est devant Dieu
L’âne doux du ciel bleu.

Et il reste à l’étable,
Résigné, misérable,

Ayant bien fatigué
Ses pauvres petits pieds.

Il a fait son devoir
Du matin jusqu’au soir.

Qu’as-tu fait jeune fille ?
Tu as tiré l’aiguille…

Mais l’âne s’est blessé :
La mouche l’a piqué.

Il a tant travaillé
Que ça vous fait pitié.

Qu’as-tu mangé petite ?
– T’as mangé des cerises.

L’âne n’a pas eu d’orge,
Car le maître est trop pauvre.

Il a sucé la corde,
Puis a dormi dans l’ombre…

La corde de ton cœur
N’a pas cette douceur.

Il est l’âne si doux
Marchant le long des houx.

J’ai le cœur ulcéré :
Ce mot-là te plairait.

Dis-moi donc, ma chérie,
Si je pleure ou je ris ?

Va trouver le vieil âne,
Et dis-lui que mon âme

Est sur les grands chemins,
Comme lui le matin.

Demande-lui, chérie,
Si je pleure ou je ris ?

Je doute qu’il réponde :
Il marchera dans l’ombre,

Crevé par la douceur,
Sur le chemin en fleurs.

Francis Jammes

 

一个诗人在辞世时请朋友在自己葬礼上读的诗，应该是他内心最为认同的诗。1999年5月在北京昌平辞世的诗人苇岸，就指认了法国诗人雅姆的诗，作为自己的告别辞，他的朋友树才在葬礼上为他朗诵了雅姆的《为他人得幸福而祈祷》和《为同驴子一起上天堂而祈祷》。

雅姆是法国的“外省人”，不在大都会巴黎居住。所以住在城里的朋友便奇怪，为什么会爱一只驴子，还为驴子写了那么多诗，朗读的时候，第一句就忍不住会笑场。我猜想，假使雅姆也在收听我们的节目，听我们说笑场，也会笑的。温柔的诗只有温柔的人才能写，让人们笑场，也是一件很温柔的事。雅姆也许会说：你们真的不觉得驴子很萌吗？我真的很爱驴子呀。

最早把雅姆引入到汉语中的便是戴望舒，很多人知道《雨巷》，但不多人知道，作为翻译家的戴望舒更伟大。比如“驴子连燕麦都没得吃……”这样的句子，所描写的是外国，用的调子却十分中国，“没得吃……”。他很擅长用各类语气助词，来造出细小的语感变化，达成一种紧贴中文口语的节奏，带读者进入原作的情绪之中。戴望舒对我们所使用的现代汉语的贡献，很大部分就在于他的翻译注入了一种新的声音。

然而我们之所以能读到这些翻译，要感谢戴望舒的老婆——施蛰存的妹妹施绛年。当年戴诗人追施妹妹追不上，堕落到要以跳楼相逼迫，施妹妹不知道是激将法还是缓兵计，提出两人结合的条件，那就是戴诗人要去出国留学，弄个洋文凭，搞个好工作出来——不愧是有办法的女子。虽然戴诗人和驴子的主人一样穷，在巴黎没有听过几节课，为了换生活费，大部分时间都宅在宿舍搞翻译，但几年之后中国文学史和翻译史上便有了可以书写的一号人物。这一招供各位女性参考，遇上逼迫你的人，也可以逼迫一下他，逼迫出不来是脱身之计，逼迫出一个人才那是各得其所。

回复“驴子”，或“我爱那如此温柔的驴子”可听某四的汉语朗读；点击最后面的“阅读原文”后点 download 可听泥泥的法语高清朗读。明天又要开始劳动了，让我用这首诗为你，为所有收听我们的人，也为所有感觉到困苦的人代祷，我们和温柔的驴子一起走在披花的路上。

荐诗 / 范致行
2013.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