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Astrid Verhoef

树声

树让我感到惊奇。
为什么我们能够
让树在家门口
日夜喧闹不休，
其他声音却受不了？
白天我们受它折磨，
失去安宁的准绳，
失去稳定的心绪，
却染上倾听的神气。
树是那种人，老说要走，
但永远没有出发，
老是谈长长见识，
现在年老睿智，
倒可以从此留下。
有时，我从窗口，从门里
注视着树枝摇曳，
我的脚难以举步，
我的头倚向一边。
总有一天，当树开腔，
翻来滚去，气势汹汹，
催赶头上的白云，
我将远走高飞，
我将孤注一掷。
我将不多说话，
但是一去不返。

作者 / [美国] 弗罗斯特

翻译 / 赵毅衡

The Sound of Trees

I wonder about the trees.
Why do we wish to bear
Forever the noise of these
More than another noise
So close to our dwelling place?
We suffer them by the day
Till we lose all measure of pace,
And fixity in our joys,
And acquire a listening air.
They are that that talks of going
But never gets away;
And that talks no less for knowing,
As it grows wiser and older,
That now it means to stay.
My feet tug at the floor
And my head sways to my shoulder
Sometimes when I watch trees sway,
From the window or the door.
I shall set forth for somewhere,
I shall make the reckless choice
Some day when they are in voice
And tossing so as to scare
The white clouds over them on.
I shall have less to say,
But I shall be gone.

Robert Frost

我的窗前和屋后各有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它们树冠巨大，叶子也巨大，当风吹来时，声音也是巨大的，但并不尖锐，也不吵闹。即便是深夜低语，也有恢弘的底色，一种遥远而渺茫的铺陈，让人犹如处在一个广大无边的襁褓之中。对于不爱出门的人来说，树是很好的陪伴。多数时候，你是一个倾听者，而有时你的诉说，也会得到它们的回应，不仅以树的声音，还有姿态，还有它们投进室内的影子。

我和诗人不同，至今尚未想过要用“吵闹”一词来形容树的声音。在我看来，树的声音是天然美妙的，是大自然的和声。就算没有每天头顶上飞过的无数架飞机的噪音，以及满院子的鸟声和人声相反衬，树的声音都足够友好。

为什么人类喜欢与树木相处？卢梭在他的《植物学通信》中说，矿物界不够生动，动物界又有太多的自身意志，而植物距离人类社会更远，可以凭借其自发的存在方式为人们带来久违的美好体验。人能够在孤独中自处，植物界带来的支持不可谓不大，这就是为什么人类中有那么多远离人类的离群索居者，他们不仅没有疯掉还获得了灵魂的丰盈。

弗罗斯特说“树是那种人，老说要走，但永远没有出发”，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说要走的人”恐怕不是树，而是诗人自己。“树”在这里，实际上变成诗人的分身，承担起那没有出发的自己的角色。而能够承担这种角色的存在，除了一个长久陪伴的对象，又能是谁呢？

树尽管被指责，仍然是诗人的知己，它既是诗人自己，也可以是那些整天生活在诗人身边的整日大言炎炎却毫无行动能力的朋友和亲人。“有时，我从窗口，从门里注视着树枝摇曳，我的脚难以举步”，因为树没有脚可以举步，在与树的相处和“教育”下，“迈开步子，远走高飞”是毫无经验和异常困难的事情。树所能做到的最大事业，就是“翻来滚去，气势汹汹，/催赶头上的白云”，总有一天，当诗人再也受不了这样的虚张声势，他才会“孤注一掷”，“不多说话”，“一去不返”。请注意这三个句子：“不多说话”是决心不再像树一样夸夸其谈，“一去不返”是决心迈开步子，与这种夸夸其谈的朋友决裂，而这竟然到了“孤注一掷”的地步，都足以说明想要摆脱一种“习惯”的力量，一种习以为常的舒适圈层，是何其艰难。

事实证明了弗罗斯特选择的正确性，他在美国写诗多年默默无闻，终于决定举家迁往英国，在那里结识了庞德、托马斯、休姆等人，其诗歌在转换了环境和朋友圈的情况下，终被接受，几年后重回美国，结束了默默无闻的人生，而回到自己的农场时，也会和那些年老睿智的“树”们和解了吧。

昨天是读睡生日，而今天是植树节。植树就是种植希望。愿我们多种树，多听树声，多和树交朋友，但不要被树所同化，所牵绊。人有草木之心固然美好，更要有超越之心。人不是植物，注定要像白云一样要远走高飞。

荐诗/ 流马

第2923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