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 马天天

阳台

我的回忆之母，情人中的情人，
我全部的快乐，全部的敬意！
你呀，你可曾记得抚爱之温存，
那炉边的温馨，那黄昏的魅力，
我的回忆之母，情人中的情人！

那些傍晚，有熊熊的炭火映照，
阳台上的黄昏，玫瑰色的氤氲。
你的乳房多温暖，你的心多好！
我们常把些不朽的事情谈论。
那些傍晚，有熊熊的炭火映照。

温暖的黄昏里阳光多么美丽！
宇宙多么深邃，心灵多么坚强！
我崇拜的女王，当我俯身向你，
我好像闻到你的血液的芳香，
温暖的黄昏里阳光多么美丽！

夜色转浓，仿佛隔板慢慢关好，
暗中我的眼睛猜到你的眼睛，
我啜饮你的气息，蜜糖啊毒药！
你的脚在我友爱的手中入梦。
夜色转浓，仿佛隔板慢慢关好。

我知道怎样召回幸福的时辰，
蜷缩在你的膝间，我重温过去。
因为呀，你慵倦的美哪里去寻，
除了你温存的心，可爱的身躯？
我知道怎样召回幸福的时辰。

那些盟誓、芬芳、无休止的亲吻，
可会复生于不可测知的深渊，
就像在深邃的海底沐浴干净、
重获青春的太阳又升上青天？
那些盟誓、芬芳、无休止的亲吻。

作者 /[法国]夏尔·波德莱尔

翻译 / 郭宏安

XXXVI – Le Balcon

Mère des souvenirs, maîtresse des maîtresses,
Ô toi, tous mes plaisirs ! ô toi, tous mes devoirs !
Tu te rappelleras la beauté des caresses,
La douceur du foyer et le charme des soirs,
Mère des souvenirs, maîtresse des maîtresses !

Les soirs illuminés par l’ardeur du charbon,
Et les soirs au balcon, voilés de vapeurs roses.
Que ton sein m’était doux ! que ton cœur m’était bon !
Nous avons dit souvent d’impérissables choses
Les soirs illumines par l’ardeur du charbon.

Que les soleils sont beaux dans les chaudes soirées !
Que l’espace est profond ! que le cœur est puissant !
En me penchant vers toi, reine des adorées,
Je croyais respirer le parfum de ton sang.
Que les soleils sont beaux dans les chaudes soirées !

La nuit s’épaississait ainsi qu’une cloison,
Et mes yeux dans le noir devinaient tes prunelles,
Et je buvais ton souffle, ô douceur ! ô poison !
Et tes pieds s’endormaient dans mes mains fraternelles.
La nuit s’épaississait ainsi qu’une cloison.

Je sais l’art d’évoquer les minutes heureuses,
Et revis mon passé blotti dans tes genoux.
Car à quoi bon chercher tes beautés langoureuses
Ailleurs qu’en ton cher corps et qu’en ton cœur si doux ?
Je sais l’art d’évoquer les minutes heureuses !

Ces serments, ces parfums, ces baisers infinis,
Renaîtront-ils d’un gouffre interdit à nos sondes,
Comme montent au ciel les soleils rajeunis
Après s’être lavés au fond des mers profondes ?
– Ô serments ! ô parfums ! ô baisers infinis !

Charles Baudelaire

最近搬家，告别了留恋多年的那个宽大阳台。一到夏天，整个阳台都被法国梧桐碧绿的影子充满。为这个阳台，我可以好几天都不出门，不下楼。可是读过波德莱尔的《阳台》之后，我就知道，我的阳台不值一提。

我的阳台是绿色的，而波德莱尔的阳台是玫瑰色的；我的阳台是属于一个人的，而波德莱尔的阳台是两个人的；我的阳台过于清冷，孤独，而波德莱尔的阳台暖意融融，不仅充满着黄昏般的暖色调，还有熊熊的炭火，某人芬芳的气息和体温。我的阳台，没有不朽的事情可以谈论，没有蜜糖也没有毒药。我的阳台只有一个人的沉沦，而不可能像波德莱尔那样在无休止的亲吻之中重获太阳般的青春热力。这样看，我的阳台实在没有什么可留恋的，搬走也是对的。

是的，这首诗一定会让你联想到叶芝那首《当你老了》。叶芝在他的年轻时代，是受到过波德莱尔象征主义影响的。《当你老了》无疑有《阳台》的影子，但比较两首诗，足以看出两位诗人先天气质的不同。波德莱尔在这首诗里摆脱了其惯常的巴黎的忧郁，而代之以热烈、温暖和稍许的癫狂，那复沓缠绵的柔情蜜意，在对美与爱的回忆中洋溢着无限的满足和荣耀；而叶芝呢，是沉静，是想象，是需要被炉火烘暖的一种孤独，是对“当你老了”这一天怀着的某种期冀和奢望，而未必真的能够获得这样的满足。对足够的美和爱来说，波德莱尔无疑是已经充满的人生，但是对叶芝来说，还需要用心的祈求来灌注。

想不到，今天是波德莱尔诞辰200周年。他出生的那一年，是中国清朝的道光元年。波德莱尔1857年出版《恶之花》的时候，是清朝的咸丰七年，此时太平天国在搞内讧，第二次鸦片战争也打了起来，英法联军攻陷广州。而同样是这一年，全球性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爆发。直到1921年，周作人开始翻译波德莱尔的诗歌，也是这一年，李金发来到巴黎学习美术，开始阅读包括波德莱尔在内的法语诗歌，1925年，李金发的第一本诗集《微雨》在周作人的大力促成下得以出版，一举奠定其中国象征主义诗歌第一人的地位。人们说起李金发的时候，总是不能不提波德莱尔。几乎同一时期，诗人闻一多写下名篇《死水》，在他的诗里也找得到波德莱尔的影子。波德莱尔在民国二十年代的广泛传播，带动了民国文学的颓废主义思潮。1927年，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自杀身亡，在其遗稿《某傻子的一生》中，他写下这样一句广为流传的话：人生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

200岁的波德莱尔，又赶上一个不合时宜的时代。很多人或许喜欢这“阳台上的波德莱尔，但又有多少人能接受以“恶魔诗人”，“尸体诗人”著称的波德莱尔呢？他可以这样示爱：

我冲向前进攻，我爬上去袭击，
就像一群蛆虫围住一个尸体，
哦，无情而残酷的野兽! 我爱你，
即使这样冷冰冰，却越发显得美丽!
《我爱你，就像喜爱黑夜的苍穹……》

建议各位读完《阳台》，就该去读读那首《腐尸》，在挑战人类时常前进一小步倒退一大步的认知和审美方面，200岁的波德莱尔，仍然有效。他时时可以“复生于不可测知的深渊，就像在深邃的海底沐浴干净、重获青春的太阳又升上青天”。

荐诗/ 流马

第2951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