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隐林岩梦久寒,
麻姑桥下水湍湍。
如今况是烟波尽,
不许人间有钓竿。
作者 / 余英时
著名历史学家余英时先生于8月1日在睡梦中逝世,享年91岁。此时推荐余先生的诗,自有怀念与追悼的想法,却也十分惶恐。余先生在记述其师钱穆的文章中已坦言,“逝世纪念”这类形式化的文字难以表达敬爱之情,甚至是种亵渎。因此,即便要说的都是溢美之词,恐怕我也没有资格。只能谨致“重因风雅惜”之意——这是钱锺书挽陈衍老人之句,余先生在钱锺书去世后的回忆文章中也曾引用。
余先生评价钱锺书,说“他是一个纯净的读书人”。钱锺书也有“嫉恶如仇、激昂慷慨的一面”,余先生极看重钱锺书1989年所作的一首《阅世》:
从余先生访谈得知,他学诗很早,但随手写、随手散,并没把自己当做诗人看待。“偶尔写写,抒发一下感情而已。” 然而,士人向来“诗在心为志,出口为辞”,哪里会是随便为之呢?钱锺书在出版《管锥编》第三、第四册后寄赠余英时,余先生遂作《读〈管锥编〉三首》回报,这首“卧隐林岩梦久寒”为赠钱三首其一,诗后标注为读《管锥编·〈全汉文〉卷二十》而作。他虽自谦“诗固不足道”,但也指明“语语出自肺腑,决非世俗酬应之作”。
《〈全汉文〉卷二十》是《管锥编》第三册第十八节,其中谈及中国的隐士传统,我贸然揣测,余先生读到钱锺书征引陆贾《新语·慎微》“国危而不持,……怀道而避世,则不忠也。”之语时,心下亦不免恸然。《管锥编》此一节,谈的不是隐遁,而是“招隐”,“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这是一个“士人何为”的问题,或者说,今时今日,知识分子往何处去?
中国的士,在山水清音、林泉高致下,仍要做清狂的梦。然而这梦如此悲观。“没有救赎,没有希望”,叶嘉莹如是形容李商隐的《海上》。义山此诗,也是余先生“麻姑桥下水湍湍”之典的来处,又正与钱锺书诗“留命桑田又一回”遥相呼应:
李商隐此诗,讽刺的是唐武宗时代不向人世谋求好的治国之道,竟寄虚妄之想于方外仙山。招隐不行而求仙,可是,就算真的见到并不存在的神仙,有什么用?有那长着鸟爪的麻姑来为你挠痒,难道你就能够留住生命,等到沧海变成桑田吗?
香港奇热的一年夏天,余先生去看望胃溃疡病重的钱穆先生。钱穆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一间空教室的地上养病。余先生问钱先生:“有什么事要我帮你做吗?”钱穆说,他想读王阳明的文集。余先生便去商务印书馆给他买了一部来。
每次看到这个故事,我就会想起张大春说过的一段他老师、台湾作家苏尚耀改编的《大明英烈传》,其中可见士人情志风骨:
明朝初年,刘伯温见朱元璋疏贱之心,便坚持告老还乡。老朋友宋濂前来送别,问刘伯温:
“只是你走了以后,我可寂寞呀!你看我应当怎样做呢?”“你是一个纯良的读书人,工作也很单纯,仍旧做你的官,写你的文章好了。”
这也便是《新语·慎微》的下一句:“君子居乱世,则合道德,采微善,绝纤恶。”
余英时说钱锺书《阅世》诗是激昂旷达之作,然而,葛兆光写“中国最后一位大儒”沈曾植时的评语,与此烟波之愁犹能相通:
“可是,又有谁看不出他的心境,实际上是旷达中潜藏了悲凉,悲凉中弥漫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迷茫呢。”
——这已是一个“不许人间有钓竿”的世界了。
荐诗 / 陈斯文
第3069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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