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丁君

如磐夜气压重楼，
剪柳春风导九秋。
瑶瑟凝尘清怨绝，
可怜无女耀高丘。

作者 /  鲁迅

大书家沈尹默赏看张充和平生第一次作的仕女图，题下“信知能者固无所不能也”。沈尹默好友鲁迅也受过类似的惊赏，民国“诗狂”林庚白在他的《孑楼诗词话》中写：“近见鲁迅吊丁玲绝句极佳，此老固无所不能耶？”

“此老固无所不能耶？”我也确曾对着鲁迅先生的作品有此感慨。却不是他写下的诗或杂文，而是鲁迅先生主持出版的《海上述林》，系其为挚友瞿秋白所编印的遗著。1935年6月，瞿秋白在福建长汀被国民党杀害，鲁迅先生亲力亲为，筹款，编校、设计、印刷、发售，直到鲁迅1936年10月去世前，仍在为此劳心劳力。

在见到《海上述林》的实体书前，我都无法想象其精美程度：《海上述林》全用道林纸精印，分布面皮脊与蓝色天鹅绒面两种，字用烫金，历经近百年光泽依旧。不禁叹服：大先生连书也做得这样好么？

鲁迅不是独一次为“亡友”出版书籍。在1933年，鲁迅即为青年作家中的新秀、丁玲出版了《母亲》。其时“左联”包括杨杏佛、丁玲、应修人几位诗人作家在内遭国民党迫害暗杀，丁玲生死未卜，传言已不幸殒命。鲁迅在悲痛之下，写下这首《悼丁君》。与1931年柔石、胡也频等五位作家遇难的遭遇相似，鲁迅的心情是“我沉重地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

鲁迅《悼丁君》数衣其稿，与初稿有所不同，最后定稿改“ 遥夜拥重楼”为“夜气压重楼”，“湘瑟”为“瑶瑟”，愈显其悲哀沉郁。

“可怜无女耀高丘”，语出《离骚》“哀高丘之无女。”女以喻臣。佚女以喻贞贤，后人把她视为理想的化身，一如歌德“引我们上升”的“永恒之女性”。

鲁迅要表达的是“世间再无丁玲”，可是丁玲其实未死，因社会多方施压，丁玲在软禁三余年后被释放探亲，与党组织取得联系。

世事难料，在丁玲到达西安不久后的十月，鲁迅病逝的噩耗传来。丁玲强压内心痛楚，向许广平先生致唁——她用了“耀高丘”作为自己的化名。

世间再无大先生！今天是鲁迅诞辰一百四十周年，为了永存对鲁迅先生的怀念，我推荐这首诗歌——即便用一个很俗的角度，这首诗的分量在于，诗作手稿的旧藏家曹漫之，曾用徐渭的一幅字来交换鲁迅《悼丁君》手稿，徐渭的这幅字，又是用包括四张八大山人、两张石涛在内的八张顶级中国画从西泠印社所换来的。

在鲁迅先生逝世后，“可怜无女耀高丘”，确乎有一些东西，再没有出现过这世上。沈尹默曾将此幅鲁迅手稿借去，观摩旬月，终于无言。沈尹默以为那是鲁迅一生最好的一幅书法。而鲁迅先生的恸心之处，莫过在此：

荐诗 / 陈斯文

第3115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