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一只土拨鼠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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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Z.Z.WEI

 

敬礼和告别

虽然我勉强绕过了那小小一团
仰卧在路中间的土拔鼠,
他却上车跟着我走了很远,

一位安静的乘客

看着窗外的风景消磨时光
以新的视角欣赏那片树林

在那儿他曾步履蹒跚,
昼伏夜出地活着,
时不时还用鼻尖测测风向。

昨夜他一定是游荡到了
路上,希望能悄悄溜进
有柔软蕨类掩映的一旁。

每天我都会在路上看见这些身形
总希望下一个
不过是片碎轮胎,或是被扔掉的褐色外衣,

可那里躺着的总是他们,摆着
人所能想象的每一种姿势给死亡造像。
例如,我讲述的这一位,

在我的车上跟了很久的这一位,

他的样子好像一个小小的罗马公民,
挺着圆滚滚的肚子,

他脸上淡淡的笑,
和一只直直举起的胳膊
仿佛还活着,还在向凯撒敬礼。

作者 / [美国] 比利·柯林斯
翻译 / 潇潇

 

Ave atque vale

Even though I managed to swerve around the lump
of groundhog lying on its back on the road,
he traveled with me for miles,

a quiet passenger

who passed the time looking out the window
enjoying this new view of the woods

he once hobbled around in,
sleeping all day and foraging at night,
rising sometimes to consult the wind with his snout.

Last night he must have wandered
onto the road, hoping to slip
behind the curtain of soft ferns on the other side.

I see these forms every day
and always hope the next one ahead
is a shredded tyre, a discarded brown coat,

but there they are, assuming
every imaginable pose for death’s portrait.
This one I speak of, for example,

the one who rode with me for miles,

reminded me of a small Roman citizen,
with his prosperous belly,

his faint smile,
and his one stiff forearm raised
as if he were still alive, still hailing Caesar.

by Billy Collins

每年到了这个季节,乡下公路上总有不少被汽车撞死的小动物尸首。秋冬之交,草木凋零,野生动物觅食格外辛苦,出没愈加频繁;然而昼短夜长,早晚高峰都在天色晦暗的时候,路上车辆疾驰而过,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拿驾照三十多年了,却还不能做到完全视而不见,每每眼角余光扫到那些个血肉模糊的小身体,心里总忍不住要牵痛一下。

比利·柯林斯是2001至2003年间连任两届的美国桂冠诗人,曾被《纽约时报》誉为“美国人气最高诗人”。他今年三月过了八十岁生日,仍在写诗, 仍在教书。疫情期间他和大家一样居家隔离,每天坚持在脸书上给听众读诗、和读者交流。柯林斯喜欢用诗句记录生活日常,风格幽默直白,不炫技,少用典,读者人众,亦不免被饱学之士诟病。这首小诗倒是有些例外。

原文诗题 “Ave atque vale” 其实不是英文而是拉丁文,出自古罗马诗人卡图卢斯悼念早逝兄长的著名挽歌。“Ave atque vale” 在英文中习惯被译为 “hale and farewell”,即“敬礼和告别”,一般只用在英雄人物的葬礼上和悼念中,也用在军队追记亡灵的仪式上。很多读者不解,一只小小的土拔鼠,怎么配得上桂冠诗人用如此宏伟庄严的词语?

然而二十多年前我就是因为这首诗而深深地爱上了柯林斯。想想一只被车轮轧死的土拔鼠和一位战死疆场的古罗马人在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一个鲜活生命的消逝,一个血肉之躯被庞大的机器所碾轧,为自己无法掌控原因,在自己没有选择的时空。

凯撒被无数后人顶礼膜拜,被诗人歌颂,被野心家效仿;谁还记得卡图卢斯的兄长?就连卡图卢斯,虽然在奥古斯都时期名噪一时,后来也慢慢湮没,其作品抄本在文艺复兴前的维也纳能被发现实属偶然。除了挽歌,卡图卢斯最擅长的是小黄诗(就是光诸喜欢推送的那种)。在好战尚武的古罗马,他不写英雄史诗却醉心于歌颂人欲,也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存在。

和他一样不喜“宏观叙事”、人间烟火味浓的柯林斯在自己的作品中援引卡图卢斯实在是再自然不过了。从修辞角度讲,我倒觉得中国古典诗词常用的“互文”可以用来做理解柯林斯这首诗的参考。民胞物与, “一个小小的罗马公民”就是“小小一团土拔鼠”,都是诗人的弟兄手足。

每次读这首“敬礼和告别”,我都抑制了要哭的冲动。今又重温,在这个寒冬将至的时节,想着近来令人揪心的时事,索性就放下矜持,泪落君前。

荐诗 / 潇潇
第3148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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