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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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Camille Deschiens

 

第三个身体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彼此靠近坐着,此刻
他们不渴求更老,或更年轻,或生在
任何其他国家,或其他时间,或其他地方。
他们满足于就在此处,交谈或不交谈。
他们的呼吸一起喂养某个我们不认识的人。
男人看见他的手指正那样移动。
他看见她的手握着一本书,正递给他。
他们遵从他们共有的第三个身体。
他们已经发誓爱那个身体。
衰老可能到来;分离可能到来;死亡一定会到来!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彼此靠近坐着;
当他们呼吸,他们喂养某个我们不认识的人,
某个我们听说过、从未看见过的人。

作者 / [美国]罗伯特·勃莱
翻译 / 柳向阳

 

The Third Body

A man and a woman sit near each other, and they do not long
at this moment to be older, or younger, nor born
in any other nation, or any other time, or any other place.
They are content to be where they are, talking or not-talking.
Their breaths together feed someone whom we do not know.
The man sees the way his fingers move;
he sees her hands close around a book she hands to him.
They obey a third body that they share in common.
They have promised to love that body.
Age may come; parting may come; death will come!
A man and a woman sit near each other;
as they breathe they feed someone we do not know,
someone we know of, whom we have never seen.

Robert Bly

勃莱的贡献

文/得一忘二

美国著名诗人罗伯特·勃莱(Robert Bly, 1926.12.23-2021.11.21)两天前以94岁高龄在家中去世,媒体还没有透露他的死因,不过他淡出公众视野也有十多年了。勃莱早年在美国东海岸的哈佛大学求学,诗歌圈朋友包括前唐纳德·霍尔,女性主义诗人艾德琳·瑞奇,纽约派代表人物弗兰克·奥哈拉,约翰·阿什贝里等人。不过,他不喜欢东海岸的大城市生活,他在1950年回到西部老家美国内地北部明尼苏达州,居住在明尼阿波利斯,后来成为该州第一任州桂冠诗人。

离开东海岸之后,他去了欧洲游历,回来后积极译介非英语诗歌,例如聂鲁达、巴列霍、马查多、特拉克尔、鲁米等。并于1962年出版诗集《雪野上的沉寂》Silence in the Snowy Fields,这本诗集影响了美国两代人的创作。他的创作、翻译以及文论,从实践到理论上为美国诗歌摆脱艾略特、庞德、莫尔等人的影响做出了贡献。

他之所以能对美国诗歌作出贡献,可以从以下思路加以说明。勃莱的写作时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以T. S.艾略特等人为代表的英美盛期现代派诗歌已经产出几乎所有重要作品,影响已经很彻底,然而他们的美学基础是象徵主义,而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知识分子对于人类的精神与文明前景的观感黯淡,其时整个世界彼此难分的整体,似乎谁都无法超越或者躲进小楼成一统,因此知识分子的那种悲天怜人的失望情绪不仅笼罩了他们的世界观,而且他们又不能低下姿态启蒙民众,因此从某个角度来说,到了二战结束这些诗人只能深宅学院之中。

这时的美国需要怎样的诗歌?勃莱的观念是向日常生活中寻求美国诗歌的审美基础。而二战结束后的美国,士兵们大批涌入大学,一切百废将兴,中产阶级日渐形成,因此美国的诗歌不是高蹈的学院式艰涩的现代派诗歌,而应该是更加亲和的可感可触的具有日常生活审美性的诗歌。一方面不要艾略特等人的对感情的逃避和抽象化、玄学化,而应该积极回应日常情感,另一方面也不要追求意象派的碎片化、客观化,而应该具有某种叙事性。因此,他鼓吹的诗歌可说是一种相对亲民的诗歌,符合二战后普通读者的感知。

当然,勃莱也试图寻找某种实用性的哲学,例如他到1980年代发起并积极创导的“神话诗与人运动”,追求一种与人有关的具有神话意义的诗歌,试图寻找日常生活感受的深度心理学基础,亦即借道卡尔·荣格、神话学者坎贝尔(《千面英雄》为其代表作)的路子。虽不能说他是一条成功的路子,但起码可以说他将诗歌带回到日常生活感知审美维度,并力图指出这种审美并非肤浅。事实证明,这种写作的审美方向使得美国现代派之后的诗歌一度与美国中产文化紧密相连,甚至可以说构成了美国二战之后文化的核心部分。至今,很多普通读者所理解的诗歌仍然是他提倡的那种类型的诗歌,甚至可以说很多当代汉语诗歌的读者或作者理解的也仍然是这种诗歌: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并似乎指向某种更高更深的关怀。

荐诗 / 得一忘二
 

截止到现在,勃莱的诗在读睡总共被推过8次,其中《冬天的诗》那一首还被推荐过两次,可见勃莱有多么受荐诗人和读睡网友的喜欢。今天是我个人第4次推荐勃莱。

我喜欢勃莱,因为他的诗歌取材于日常,语言往往简洁平白,却含蓄内敛,纯粹白描的笔触下呈现出强烈的画面感与超现实的感染力。他着力于意象的提取,通过创造一个或若干意象把某种难以言传的情感和状态表达出来,为读者创造一种理解和感受的捷径。

就比如今天这首诗,什么是“第三个身体”呢?明明是两个人,两具躯体。这首诗仅仅是在勾勒两个人相处的一个画面,却平白于画面之上创造出“第三个身体”。而我们并不难理解这“第三个身体”的内在含义。如果硬要我去解释,我觉得就是只能存在于这两个人之间一种包含了身体、情感、意识、精神等全部元素的“生命共同体”。

再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感情也可以“修仙”,这“第三个身体”倒真的像某种修仙成果。创造一个了全新的身体,共同拥有,并且遵从于“他”,成为“他”的分支。有些玄妙,但可感性超强。这让我想起勃莱的另一首诗:

Who is this in me who loves you so?
It must be four fiery men;
They make up a men who loves you.
(A Love That I Have In Secret)

不仅两个相爱的人可以创造第三躯体,一个有着强烈爱意的人体内也可以住着四个火热的男人,这就是典型的勃莱的超现实。

勃莱的写作受中国古典诗影响巨大,这很可能是我们读他感觉少了一层隔膜的原因。勃莱在中国理应有更多的读者和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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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诗 / 流马

 译者们眼中的罗伯特·勃莱 

陈子弘(诗人、翻译家):罗伯特·勃莱(1926年12月23日-2021年11月21日)是当代美国著名诗人、作家、翻译家和社会活动家,他的诗集《身体周围的光》获得了1968年美国国家图书奖诗歌奖。他生前已经出版了四十多部诗集,他的诗歌与散文也被翻译成多种语言,他一生还翻译了无数西班牙语世界的诗,并隆重地介绍给全世界。2008年2月,他被任命为明尼苏达州第一位桂冠诗人。勃莱的友人托马斯·R·史密斯在勃莱去世前十天还去看望过他。虽然诗人的晚年是在老年痴呆症的折磨下度过的,但在最后的时光,诗人的生命力仍然是令人动容的,他已经说不了什么话了,但他依然能巧妙地做出身体动作,在睡眠与清醒着之间有着难以察觉地移动。托马斯问他是否做了很多梦,他清楚地表达:”不多”。或许诗人的意识在那个时候是在我们所认为的清醒与梦境之外的别的地方。愿他安息!
 
陈东飚(翻译家):刚听到消息,只有远远地默哀一下吧。勃莱是我最早读到的美国现代诗人之一,还有詹姆斯·赖特,我的印象中他们很相似,我喜欢他们的诗风(通过王佐良等译者的汉语),但赖特很早就去世了,勃莱我在很长时间里也没有再关注,直到一年前才第一次阅读英语的勃莱,并为自己的公众号翻译了他的一两首诗,结果是接下来我用一年翻译了他的一本诗集《从城堡偷糖》。事实上这本书前几天刚刚译好,在我看来仿佛是有某种重合:一个诗人的时间和他的一个译本的时间。但生卒年份并没有什么意义,我觉得能够呈现勃莱的时间的,是“从城堡偷糖”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我的判刑是一千年的快乐”。
光诸(艺术家、译者、读睡黑手):我觉得勃莱是大师和超级大师之间的那层膜吧。一看就觉得好,但是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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