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砧

当黑蝴蝶一闪而过，
当你瞥见苹果树的轮廓，
当你嗅着日出的嫩枝走向沟渠，
当阿留申、朱马、图斯卡洛拉的语言俱已湮没，

当你为浇灌梨花树打开水龙，
当你偏偏生在地震频发的年代，
当被车撞倒的女人爬起后陷入剧痛，
当广岛的废墟中长出一支松茸，
当酒保穿过他吐出的烟圈回到过往，
当采蘑人切下鹅膏菌、阴蒂菌、红菇，再找牛肝菌，
当水从树根渗入，沿树干爬升，流淌在树叶中，
当我们被体内的洪水撼动，

当你双手沾血，
当思想如地球被击中轴心倾斜，
当你在夏夜星空下结庐于野，
当你仰望毕宿五时察觉草上的早霜，
当我们的身体沉浮于这地球的波浪，
就用这铁砧来锤炼你的时光——

2022年3月14日

作者 / [美国] 施家彰
翻译 / OZ・潇潇

Anvil

When a black butterfly flits past,
when you glimpse the outlines of apple trees,
when you smell the sprig of sunrise and walk up to the ditch,
when Bering Aleut, Juma, Tuscarora join the list of vanished languages,

when you turn a spigot and irrigate blossoming pear trees,
when the time of your life is a time of earthquakes,
when a woman, hit by a car while crossing the street, recovers then slides into pain,
when a matsutake emerges out of the rubble of Hiroshima,
when a bartender blows smoke rings and slips through hoops into his past,
when foragers slice russulas, amanitas, clitocybes and pursue red-capped boletes,
when water slips through roots, rises through a trunk, streams into leaves,
when in our bodies we sway and flood,

when you bloody your hands,
when the mind like this Earth is struck and tilts its axis,
when, under summer stars, you have built a cabin in the wilderness,
when you gaze at Aldebaran and sense a first frost on the grass,
when in our bodies we ride the waves of our Earth,
here is the anvil on which to hammer your days—

By Arthur Sze

March 14, 2022

春天，山里，诗人走出房门。天刚蒙蒙亮，一只黑蝴蝶倏忽从面前闪过，他在晨雾中隐约分辨出院外那片苹果树的轮廓。草木氤氲，他嗅着嫩枝青涩的味道走到沟渠边，这时朝阳冉冉升起，晨光里梨花似雪…… 然而，也许是因为昨晚的报道或者今早的新闻，诗人的心情却并不像这个美好的早晨一样宁静祥和。

诗人对语言总是格外敏感的。他首先想到的是几种消失的语言，以及随着那些语言一起灭亡的文化和人。阿留申群岛位于白令海峡，东部属于美国阿拉斯加，极西部属俄罗斯。1741年被俄国派遣的探险队“发现”。得知此地盛产毛皮动物，西伯利亚的猎人大批涌入，阿留申原住民在俄国的征服和屠杀下惨遭灭绝。朱马位于巴西的亚马逊雨林中，矿产资源丰富，从18世纪开始受到欧洲殖民者的大规模开采。朱马的原住民遭到奴役，驱逐和屠杀，在21世纪初业已灭绝。图斯卡洛拉人是北美洲东部的印第安人，曾以擅长使用麻制作纤维何药物著称（“图斯卡洛拉”意译为“麻收集者”）。18世纪初，经过与欧洲殖民者为期四年的血腥战争失败后，图斯卡洛拉残部逃离故土四散，其语言也渐渐被遗忘了。

打开水龙浇灌果树，诗人开始了日常的劳作，他的思绪却飞得很远。一系列画面仿佛意识流电影般滑过他的脑海：一个在路中被车撞伤的女人，她痛苦的表情；被核弹摧毁的广岛，废墟中竟然长出一支松茸；落寞的酒保无聊地吐着烟圈，目光呆滞，仿佛已经穿越到从前；那些在阴湿的林中采蘑菇的人，为什么不知餍足呢？为什么我们生活的年代如此多灾多难？水龙里的水汩汩地流出，浸湿了黑土，渗入到果树的根、茎、叶。同样的水也流淌在诗人的身体里，他被心中强烈的情感所撼动，仿佛能够听到血管中隆隆的声音。

“没有谁是一座孤岛，作为人类社会的一员，我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沾着血。” 诗人的思想被这个念头击中，让他的整个世界都倾斜了。我们注定无处可逃，即便他归隐山中，即便结庐于野。广袤的星空下，人类一次又一次地毁灭彼此，毁灭自己。战争又起，强权又在威胁使用核武器。难道这短短几十年的和平已经岌岌可危？就像夏末秋初，草上结霜，告诉我们严冬已经不远了？可是我们又能如何？不过活着，痛着，随这地球的风浪沉浮，在人生的铁砧上锤炼、煎熬……

诗人名叫施家彰，英文名Arthur Sze，是第二代美国华裔，今年72岁。他出生在纽约，曾先后在布朗、伯克利、华盛顿等大学任教，退休后和家人住在新墨西哥州的山中。施先生从21岁起发表诗作，至今著有十数本诗集，获得多项荣誉，包括2021年美国诗歌学会的雪莱纪念大奖。尽管施先生主要用英文写作，我感觉他的风格依然有着深厚的中国古诗词传承。曾有评论家称赞他的文字如骨瓷般清凉莹澈，表面平静，深处有共鸣。然而他的意向又是那么现实，充满了当下的焦虑和仓皇。这首新诗完稿于今年3月14日。我仿佛可以听到，诗人的心如骨瓷般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