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克犹存基本想,核酸尚作仿生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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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Dominique Ramsey

 

咏怀四律(其一)

桂林诗句悔屠龙,谁识今朝剑血浓。
夸克犹存基本想,核酸尚作仿生攻。
思维未越雷池步,实验应登辩证峰。
惆怅东君仍作客,李公往矣意憧憧。

作者 / 巨赞

 

历史上素来流传一些预言性质的诗歌,像是欧洲的《诺查丹玛斯》,中国的则更多,比如西周吕望《乾坤万年歌》、宋代邵雍《梅花诗》、明代刘伯温《烧饼歌》等等,但几乎都是臆造与伪托。今天要说的这首巨赞法师的《咏怀》诗倒确实写于1979年,乍一读真以为是今日事之先知。高僧禅诗也是文人热衷附会的图谶。民国时王国维、许宝蘅等名士就曾把唐代黄檗禅师诗与现实联系。

巨赞的《咏怀》诗不可能真是什么神秘的预言,倘若看上去有此意味,是因“核酸尚作仿生攻”一句。“核酸”并非新词,现下常态化的“核酸检测”,是通过检测病毒的遗传物质,即核糖核酸(RNA)来判断人体是否感染。而巨赞诗中的“核酸”,指的又是什么呢?

承诗人茱萸老师告知,此句应与当年饱受争议的牛满江事件有关,稍年轻一点儿的朋友或许都没听过这个名字。牛满江(1912-2007)为美籍发育生物学家,在官方履历里,他不仅是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的博士生导师,更是为中美科技文化交流合作作出积极贡献的“爱国人士”。

牛满江在六七十年代创立了轰动一时“外基因学说”。外基因,即信使核糖核酸(mRNA)。简单来说,牛满江研究称,在受精卵的细胞质中注入外源mRNA,就能改变发育产物的遗传性,从而人工培育新物种。这一所谓“人类在生物遗传工程方面的巨大突破”获得了“古根海姆奖”,并得到了我国“克隆之父”、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童第周等泰斗级人物的支持。这便是如火如荼的“核酸尚作仿生攻”了。诗尾“李公往矣”指七十年代初去世的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李四光曾告诉巨赞法师,拟设生命科学研究所。这也是牛满江“核酸仿生热”的一个旁证。

牛满江自然从此风生水起,创办科研基地,合作多家公司,可谓名利双收。相关的正面报道一直延续到新千年后。然而在当时,便有施履吉、毛江森等多位生物学家发现牛满江存在伪造数据等学术腐败行为,他们重复了牛满江的实验,而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出牛满江自己声称的结果。施履吉先生等人便向《中国科学》《自然辩证法通讯》等权威杂志投稿,“结果被退回来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这篇文章根本就没有送人审,连看没看就把它退回来。我们国家的事啊,真是……”

哪怕到了八十年代,有数位诺奖得主都对牛满江表示了公开质疑,这些批评的声音也一概被阻挠拦截。牛满江一度利用行政力量打压异己,将敢于发表意见的学界人士告上法庭。而他本人则持续横行全国巡回捞金,售卖研发的灵芝孢子粉等等灵丹妙药。在新闻报道中,他甚至早早地攻克了癌症:“癌症不是绝症了,核酸可把病治好,牛满江实验收效,试管里溢出奇妙。”

“思维未越雷池步,实验应登辩证峰。” 行文至此,事件的发展似乎和巨赞法师的诗句背道而驰了,思维异想天开,却不见实验之真实。我们的感受一定和当年质疑者之一、病毒学家毛江森教授(毛教授是世界上第一株甲肝减毒活疫苗的研发者)相同:

“虽然大胆设想很重要,也很诱人,但同样重要的求证也要十分严谨,不然最终只会贻笑大方。要判断一个科学上的误区也是十分重要的,去伪存真,才能让科学得到健康的发展。”

说回本诗的作者巨赞法师吧。若论“爱国”,无人可比巨赞这位高僧。他是唯一登上天安门开国大典的僧人,抗日战争中曾被周总理誉为“上马杀贼、下马学佛”。全诗开头“桂林诗句”云云,指的是四十年代,巨赞法师在广西桂林创办《狮子吼》月刊,宣扬抗战救亡爱国理论与佛教革新运动,曾留下“十年磨剑学屠龙”等语。

十年动乱之初,巨赞被批斗入狱,1978年获释。1979年写作此首《咏怀》后,巨赞抄录一份赠与其早年在江阴师范学校的老师谢龙升。北伐时期,巨赞在江阴师范上学,他思想活跃,与学校师生一起参与反帝反封建活动,组织排练话剧演出。当时便常与谢龙升老师议论国事,针砭时政,受到校方警告。不久,谢龙升被校方登报开除教职,巨赞也受到了很大的政治压力。

巨赞是一代高僧,不单精研高深佛法经论,也通晓世间学问。他自述除研治先秦诸子,宋明理学之外,又学日文、德文等,攻读康德、黑格尔、马恩原著。限于时代,巨赞写作此诗时,未必真的明白“夸克”“核酸”这类概念,所以,他用了“犹存”“尚作”这样带有保留性的字眼。剥离背景后的“核酸尚作仿生攻”,在“核酸”被频繁使用的今天看来成了一句云遮雾罩的偈语。可我们到底不必纠结于此,正如无须沉湎于历史上所有虚妄的预言。巨赞法师真正的禅宗棒喝,仍在这下一句:“思维未越雷池步,实验应登辩证峰。”我们应该都知道李四光的名言:“轻信权威等于扼杀智慧。”也学过了马恩的辩证唯物主义。真理不掌握在“牛满江”们的手里,对吾国吾民的责任与情感,必须由科学精神与良知来维护。

说罢“核酸”,再提一句“夸克”作结。“夸克”理论,在六七十年代才刚有猜想与假设,处在“犹存基本想”的阶段。直到后来人们才清楚,世界确是由比中子、质子还小的夸克粒子组成的。不过,这又令我想起最近流行的一首诗,来自年轻的巴基斯坦诗人努尔·乌纳哈。相比起《咏怀》,她的这首诗更像当下生活的写照:

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并非
由粒子构成。它是那些
目睹自己世界崩塌的人身上的力量,
他们挚爱过的一切被碾成千万碎片。
然而每天早晨,他们醒来重建
他们的生活,从头再来。哀悼所失
平静而沉默。我从未见过
比这更惊人的美。

 

荐诗 / 陈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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