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 　

雨过闲田地，重重落叶红。
翻思向春日，肯信有秋风？
几处随流水，河边乱暮空。
只应松自立，而不与君同。

作者 / [五代]修睦

入秋了，今天我们来读一首咏落叶的诗吧。修睦是唐末五代初的一位诗僧，号楚湘，俗姓、里居、生年等皆不可考，有《东林集》，已佚。晚唐风气尚贾岛，好苦吟，推敲过度，难免小家子气。修睦以诗名，长于近体，却浑然率真，有古诗余韵。他的传世之作为数并不多，这一首五律是其中的名篇。

首联起笔平实，描绘的是秋日常见的景色——庄稼已经收割，田地空阔，一场秋雨过后，地上层层叠叠铺满落叶。一场秋雨一场寒，这时的“闲田”野外，定是少人行，迥旷而安静。裹紧身上的衣服，闻到的是稻草和泥土的清香，听见的是枝桠间残雨的点滴，踏着的是落叶层积的泞滑，触目的是天地间湿重的红。短短十个字，却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颔联感叹，想当初欣欣向荣的春日里，谁会想到如今的萧瑟呢？是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年轻人想不出老去的光景，盛世的人也不曾料到末世的疾苦吧？

颈联淡淡地形容着落叶的情状——或随水流逝，或顺风飘零，在暮色苍茫中，只剩下纷乱。想着诗人所在的时代，他形容的岂止是落叶？

尾联言志，愿如青松挺且直，自立于乱世。

修睦爱松。他传下来不多的诗里有不少写松的句子。有一首《卖松者》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为什么觉得有意思呢？我们来看看修睦的生平。修睦的生平查来查去就那么几句话：“唐昭宗光化间任庐山僧正。与贯休、齐己、虚中、处默、栖隐等为诗友。五代初，应吴国征辟赴金陵。梁太祖贞明四年，死于朱瑾之难。“

唐昭宗是唐代倒数第二位皇帝，生年正值朋党相争，藩镇割据，内乱频繁的时候。昭宗活了38岁，在位16年，换了5个年号，曾三次出逃京师长安。“光化”这个年号用在风雨飘摇的公元898—901年间。“僧正”为僧侣官职，自魏晋南北朝始立，在唐朝由各州设立，负责管理地方僧尼事务。唐末中原战乱不绝，江南相对安定。庐山风景清幽，是诗僧们避祸隐居的胜地。

”诗僧“这个称呼在中国文学史上是有特别的含义的。孙昌武先生在文集《禅思与诗情》中写道：“他们不是一般的佛教著作家，也不是普通的能诗的僧人，而专指唐宋时期在禅宗思想影响下出现的一批僧形诗人…… 自中唐时期出现，两栖于文坛与丛林，是禅宗大兴所造成的独特社会环境的产物。“ 禅宗主张道在生活中，不要求特别的修行环境，追求的是身处尘世之中，而心在尘世之外的参悟。得道者日常生活与常人无异，世俗活动可以照常进行。因此，唐武宗会昌（公元840-846）灭佛之后，大批寺院被毁，大量僧尼还俗，各宗派一时难以恢复元气；唯独禅宗可以很快振兴起来。亦僧亦俗的诗僧就这样在乱世中出现了。而修睦作为”庐山僧正“，身边一度聚集了一群迁客骚人，寄情山水，诗以言志。

那么他为什么又“应吴国征辟赴金陵”了呢？“吴国” （公元902—937）是五代十国之一，由杨行密创立，又称“杨吴”或“南吴”，都城先在广陵（今扬州），后迁金陵（今南京）。“征辟”是汉武开始擢用人才的一种制度，就是征召名望显赫的人士出来做官，皇帝征召称“征”，官府征召称“辟” [读bì]。“梁太祖”朱温是个典型的投机分子，乱世枭雄。他曾参与黄巢之乱，之后降唐为将。唐末他先密谋杀害唐昭宗，立其十三岁的儿子为傀儡，就是唐朝的末代皇帝哀帝，不久又废哀帝自立，建立后梁。朱瑾本为后梁兖州节度使，后来投靠了杨行密，曾为吴国宰相。史上评价朱瑾是个有勇有谋的骁将，后因政治斗争失败，于贞明四年（公元918年）自刎而死。修睦应是由于依附朱瑾而被难的。

了解过修睦的生平，再回头品味那首《卖松者》，不由得心酸。“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历代中国文人的理想和宿命。“僧形“文人也是文人，出入贵豪势要之门，投靠在割据一方的镇帅门下，在当时条件下，要谋生不得不然。修睦的一位诗友李咸用写过一首《读修睦上人歌篇》，里面有诗句说：“睦公睦公真可畏，开口向人无所忌。才似烟霞生则媚，直如屈轶佞则指…… 明月清风三十年，被君驱使如奴婢。” 便是挺拔的青松又如何？“求利有何限”，一样要“入市来”，一样会被随便栽到木柔根浅的柳树旁边，一样要被“重花开”的世俗所忽视。“知君用心错”，却又别无选择。

然而，修睦，俗姓不可考，法名却是“修睦”。毕竟他的朋友们——贯休、齐己、虚中、处默、栖隐…… 随便哪一个，看名字都比他更像禅宗的僧人。孙昌武先生在《禅思与诗情》还写道：“（诗僧）中的一些人是很有心于世事，甚至是有经世的理想的。他们不再像六朝那些义学僧侣们满足于以佛‘治内’、‘治心’，而更有意直接参与现实政治活动…… 他们虽然投靠地方割据势力，但心中仍保持着圣主贤臣、仁政爱民的理想。儒、释兼用或儒、释、道兼用以整顿天下乃是他们希冀的目标。”看名字，我猜，修睦应该是这样的一个人吧？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礼记·礼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