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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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石涛

 

在燕京作 

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
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

作者 / [元朝]赵㬎

 

今早起来,到阳台洒扫要穿卫衣了。“天凉好个秋”,正是思乡的时候。家在北京,地铁10号线上,离“金台夕照”站不远。因为疫情,有两三年没回去了。遂想起七百多年前在那里思乡的一个少年。

宋恭帝赵㬎[读xiǎn](1271 – 1323)是南宋第七代皇帝,四岁(此处及以下年纪皆为虚岁)即位,六岁时被祖母谢太皇太后抱在怀里,代表宋室降元,在位仅有两年。赵㬎投降之后随寡母全太后北上,曾先后被囚禁于元上都(今内蒙古锡林格勒盟上都镇)和元大都(今北京),被元世祖忽必烈封为“瀛国公”。

当时南宋的残余力量还在顽强抵抗元军南进,重臣文天祥、陆秀夫等带着恭帝的小兄弟赵昰和赵昺出逃,并先后立两个幼儿为帝。忽必烈通过给予恭帝赵㬎一定的礼遇,就得以“名正言顺”地宣传说宋朝真正的皇帝已经顺应天命,让天下于元。忽必烈还把一个有公主名分的女孩赐他为妻,恭帝在名义上就成了元朝的驸马。

今天的这首诗应该是赵㬎还在大都时所作,当时他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这首诗传下来有几个不同的版本,我喜欢元末陶宗仪在《辍耕录》所引用的这一首。思乡的小诗写得小心翼翼,文字和忧愁都是淡淡的,用典还多少有些曲意逢迎的味道。

林和靖就是“梅妻鹤子”的那位北宋隐士,曾居西湖孤山。赵㬎生在南宋行在临安(今浙江杭州),所以算是同乡。他在诗里悄悄地问:“和靖先生,你喜爱的梅花开了又谢了,多少年过去了呢?“ 这句话背后,去国怀乡,多少离愁尽在不言中。

“黄金台”是战国时代求贤若渴、 “千金市骨”的燕昭王所筑,为的是选贤与能,成就霸业。昔日燕京黄金台的具体位置众说纷纭,反正乾隆皇帝御笔亲题的那座石碑如今立在财富中心的院子里,周围高楼大厦,也不知还能染上几缕夕照。名为驸马,实为阶下囚的赵㬎自称“黄金台下客“,一方面是文青掉书袋粉饰太平,另一方面也是亡国之君不得不向今上讨好吧?

想来赵㬎必是了解南唐后主李煜的。同为亡国之君,李煜是赵㬎的老祖宗赵匡胤和赵光义的阶下囚,曾在汴京(今河南开封)被封为“违命侯“。李煜的绝命词《虞美人》很坦白:”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一说宋太宗就是为了这阙词将其赐死的。而少年赵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活着,诗里只敢说自己在明君的治下活得挺好,”应是不归来“。一语成谶,他不回去了,也回不去了。多年后,为了这么小心翼翼的一首诗,赵㬎终究也不能免于被赐死的命运。

1288年,在赵㬎将满十八岁的时候,忽必烈忽然下诏遣他入吐蕃学佛法(一说是赵㬎自求西行)。他于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启程,经青海入藏,在今日喀则的萨迦寺出家,藏人尊称“蛮子拉尊”,汉译“合尊”。“蛮子”是蒙古人对宋人的贱称,“拉尊”是藏语对出家王族的尊称。自此之后,赵㬎就顶着这样一个半尊半贱的名号,慢慢修习成为藏传佛教萨迦派的一大法师,曾任萨迦寺住持,名列西藏历史文献《贤者喜宴》的“译师、智者、哲人之品“,追随者甚众。

赵㬎亡国被俘四十七年,入藏向佛三十五年,再也没有回过故土江南。他熬过了元朝五代皇帝,却总是人家肉里的一根刺。元英宗格坚汗终于忍不住,于“至治三年(1323年)四月赐瀛国公合尊死于河西”(元代释念常著《佛祖历代通载》)。至于赐死的原因,汉地比较通行的说法是这首《在燕京作》触犯了文字狱,“以其意在讽动江南人心”(明初僧人释无愠著《山庵杂录》)。藏文史书《汉藏史集》则谓其罪名是以讲经为名, 聚众谋反,行文间对赵㬎的冤狱的十分同情。

赵㬎生在江南,长在上都、大都,老在吐蕃,一生辗转,艰苦而孤独。生在帝王家,苟活于末世,为阶下囚,尚敌国公主,都不是他能够选择的。我愿意想象,入藏向佛是他自己的选择。在那里,他不用再面对猜忌他的元廷,辱骂他的遗老,以泪洗面的寡母,以及同床异梦的发妻。在那里,他不是宋恭帝,也不是瀛国公;他是蛮子拉尊,靠自己的智慧和努力被人尊敬。同为傀儡,他的哥哥赵昰九岁病死在荒岛之上;他的弟弟赵昺八岁殉国于大海之中。他却得以读书行路,苦集灭道,拥有了艰苦却又丰盈的生命。在诵经讲道的间歇,或许,他终于可以放下那从出生就让他不堪重负的国恨家仇,长舒一口气,微笑着仰望青藏高原的蓝天。

死后,赵㬎成了一个传说。《汉藏史集》里说:“往杀之际,合尊曰:我无谋反之意,若必杀我,来生必将夺取蒙古皇位。其后,他转世为大明皇帝……“ 赵㬎重生穿越成了朱元璋,快意恩仇?呵呵,好一个玄幻故事!但我觉得这一定不是他想要的。我希望,他走得心无挂碍,就像《心经》里说的:”无挂碍故, 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究竟涅槃。“

我生本无乡。不归,也罢。

荐诗 / OZ·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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