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鸟悬在金钟花的头顶
金钟花悬在小女孩的头顶
小女孩悬在父亲的头顶
年轻的父亲感觉非常高大
而现在一切都变矮了
现在我时常站在窗口
我已经能忍受没有天空的生活
我已经放弃了抵抗却不曾投降
蜂鸟悬在另外的花朵上
蜂鸣器的嗡嗡声仍旧清晰可闻
我知道花蜜还在
我的女儿还与我并肩站在一起
我们还能一边回忆一边彼此纠正
美好的时光消逝了却依然是美好的
我们在依偎中渐渐明白了
我们为什么需要依偎
作者 / 张执浩
写这篇文字之前,我特意搜了一下金钟花的图片,真好看。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金钟花。
我想起我的女儿,前不久我们刚刚见了一面。不远千里回了一趟家,见面时间却不超过半个小时,然后就匆匆而别。这次见面居然有些冒险,就像一个潜逃犯想要逃亡天涯,在警察赶到之前和亲人的匆匆一别。这样的桥段我们好像在哪部电影里看到过,如今却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女儿在老家读书,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并不能随时回去陪伴。我居住的地方,前几个月一直有高风险存在,所以自从暑假结束以来,我还一次都没有回去过,转眼期中考试结束了,而这边的情况也好了很多,已经没有风险区,我想我应该可以回去一趟了。谁知一到老家火车站,就被劝返。
为什么呢?因为我的行程卡里出现了一个我没有去过的高风险城市,只是因为我住的地方离那个城市太近,所以被手机信号识别了。这个时候只能求助于通信公司,让他们取消那个并不存在的行程,但这却需要时间。与此同时我也向那些留置我的人说明我并没有去过该地,他们便让我写保证书,说写好保证书就可以不用居家隔离,也不用劝返。
为了能和女儿团聚,我忍了——现在你知道了什么是软肋。保证书上传后却久久没有消息。这中间我只能不停给通信公司打电话,不断刷新行程卡,希望把那个不存在的行程取消。这样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才终于有人过来,把身份证还给了我,通知我可以回家。我甚至没来得及追问为什么突然还我自由,只是沉浸在突然“自由”的兴奋中,“愉快的”打上车。
然而刚下出租车,又有人打电话过来,说就算我没去过那个高风险城市,但我出发地所在区刚刚出现病例,所以我还是要被隔离或者被劝返,问我选哪个?我想就算被劝返,人已经到家门口了,不能连家人都不见一面就走吧,回了一句“让我考虑一下”,就挂了电话。就算今晚不得不被劝返,也要先和女儿见一面。
我记得那个下午,提心吊胆地在家等女儿放学,害怕有人突然上门来封门。
女儿是晚上6点到家的,而我却定好了晚上7点返回的火车,我们见面的时间没有超过半小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个晚饭。晚饭甚至没有吃完,我便不得不又拉起行李箱,赶赴火车站了。我离开时,女儿装作没事的样子,甚至都没有从饭桌前站起来送我一下。后来妻子告诉我,我走后没多久,她就躲到房间里去哭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次回家,会给以后的她留下什么样的记忆呢?
我想起那天和女儿的简短对话。我们谈到疫情,我只是习惯性地说(尽管我也不相信):明年没准就好了。谁知女儿说:你去年就是这么说的。是啊,不仅仅是去年,前年我们也这么说过,那时至少我们还有点相信。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人这么“乐观”了。只要有人不希望它结束,它就不会结束。
我的这种习惯性的说辞,暴露了我的一种习惯性想法,难免还抱着一种事情总会好起来的“天真”和“乐观”。但三年的经历足够提醒我,这是一个巨大的认知误区。
我想起茨威格的回忆录《昨日的世界》中所说的话:
我的女儿她们这一代人能从这场疫情中习得什么样的思维习惯呢?他们这一代人将来会以什么样的基调来看待这个世界呢?他们会不会认为“轻率的乐观主义是十分陈腐的”呢?如果真是如此,我要祝福他们,这种未经深思的乐观,不仅是陈腐的,而且是轻浮的。
我想这三年,为家庭团聚增加的难度,每个人都有的体会。诗人说:“现在一切都变矮了”,是的,一方面是孩子长高了,一方面时代变矮了,我们生活的天空变矮了。我们大多数时间足不出户,“忍受着没有天空的生活”……
的确如他们所说,“你的软肋是孩子”。是的,这是我们的软肋,但是,我们难道就这一条软肋吗?在大数据无所不在的计算中,我们有多少软肋,恐怕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了。但是,在所有的软肋中,最大的软肋,我认为恰恰是我们对“美好”的坚守,而这很可能是有人想要摧毁的:
越是在被迫隔绝的时代,我们越会明白,那些消逝的美好带给我们的是一种巨大的勇气,我们因为曾经拥有过美好的时光而变得勇敢,从而在依偎中明白,我们为什么需要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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