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作者 / [唐朝]李白
按照学界传统说法,今年是诗仙李白逝世1260周年。李白的确切生卒日期一直存在争议,不同观点间有两三载之差,但大致都在冬月。此际寒潮骤起,正合重温太白诗。
去岁读谢无量《中国六大文豪》,于唐代诗人,惟取李、杜二家。其言:“太白豪情盛概,诗杂仙心,绝尘遐骛,追迹为难。”故后人师法杜甫者多,学李白者少。这话绝不是日前网络文盲评论“杜甫不行,文采比李白差太多”的意思,谢无量说得明白,李杜二人“才力相埒,未易高下也”。不过,师杜者虽多,印象里杜甫诗却几无伪作,除了去年一首“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的所谓《暮年》,被冠以杜甫之名传播——那实在是“一眼假”。
相较之下,托名李白的诗词不在少数。如立冬每见众人引一“李白诗”:“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醉看梅花月白,恍疑雪满前村。”更有甚者将此诗写入诗词鉴赏或散文,分析得头头是道,可见今日文人是多么没文化。但此诗倒不是新作的假,实则出自明万历、天启年间黄凤池集雅斋所辑刻的《六言唐诗画谱》。谱中有署名“李太白”六言诗数首,李白何曾写过六言呢?显然是明末书商为了营销的伪托,因此历代李白诗集或《全唐诗》皆不收录。
这首伪诗之所以骗过许多人,在于它白话好懂,没有门槛。吕正惠在《重估唐宋文学》中提醒我们,李白诗歌一个非常明显但很少人留意到的特质,便是“文字简明,意象简单,而且相当地口语化”。而且,伪诗后二句写月下白梅似雪,又能使人想起李白的不朽诗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静夜思》,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一首诗,换言之,《静夜思》或许是最能代表唐诗、代表中国的一首诗。每个中国人从小便能背诵《静夜思》。然而两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向来被人们视而不见,分别指向《静夜思》的文本与李白的身世:
1.短短四句二十字的《静夜思》,也是其中两句都经后世篡改的“伪作”;
2.这首最能代表中国的诗,偏由一位母语非汉语的诗人写出;
简溯《静夜思》的异文史,会发现同样是明末人动的手脚。明万历以前,所有的《静夜思》文本均作: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将“看月”“山月”改为“明月”,最早见于李攀龙《唐诗选》,又经过清代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沿袭发扬,遂成通行之版本: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一改动的原因在于,唐时“看”属平声,到明代则主用去声,已不合近体要求。请留意“看”与“望”“思”所形成的圆环结构,以及“山月”带来的空间感,这是非常微妙的诗性。不过,我也完全同意《静夜思》的这一历史变化,今天的读诗也选用通行文本,因为我认为中国人读《静夜思》,并不把这首诗当作诗歌文本来读,而是把它当作月亮来看。
某种程度上,《静夜思》并不是李白写出来的,这不仅关涉李白承袭前代文学传统的问题,从古乐府无名氏的“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到“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更是在搬运月亮,翻译月光,千载之间物换星移,是这二十个字使明月继续流照世人。
“抬首,仍是八千里路云,举杯相邀过的月杨柳岸边的月嫦娥的月悲欢离合过的月阴晴圆缺过的月,如今仍是。”(温瑞安《龙哭千里》)而诗歌在诗人与一代又一代读者的不断阅读、流变、阐释、再创造中才得以存在、得以“日日新”。
诗人柏桦曾论唐诗:“唐诗与我们的人生息息相关,唐诗的日常性的确堪称中国人的宗教。中国人如果没有唐诗,我们又的确难以想象,中国人能够活到今天。而这一切概括起来,不过就是那简单而博大的三个字:日日新。”
所以,我们看见的月亮是唐朝的月亮,却也早已不是唐朝的月亮,《静夜思》当然也不再是李白笔下的“看月”“山月”,它的的确确变成了“明月”,变成了一轮明月。
田晓菲在最新出版的《九家读杜诗》前言中写道:“诗人只存在于他的诗篇里,如果人们不再读他的诗,那么诗人就已经死了。”从这个意义来说,因为《静夜思》以及李白的所有诗篇,李白也才得以存在。所以我并不关心李白什么时候死,是如何死法,因为李白根本没有死去,如果传说他捉月升天,那是因为他变成了天上的明月。
最后,我想从“望明月”转回到“思故乡”。自1935年陈寅恪发表《李太白氏族之疑问》,李白家在何处、是哪国人争议不断,这便是《静夜思》的第二个问题,而它其实不成为问题。李白身为不在汉地长大的诗人,用最单纯的名词、句法写出了无比明亮的诗篇,“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耀。”这恰恰说明,李白所思的“故乡”具体指向何地,无关紧要。诗人只存于他的诗里,诗人的故乡也只存在于他的语言中。
世界艺术史巨擘贡布里希的第一篇论文《一首中国诗译成德文的可能性》尝试使用各种德语诗体来翻译李白《静夜思》,他要注意的正是语言:“语言是任何一种文化的最重要的宝库。在学得人们语汇的过程中,我们也从而思考人们的思维方式、他们的主要观念和他们与我们自己思考习惯的距离。他们使我们立体的看待我们自己的语言。”
每个诗人都是没有故乡的流亡诗人,每个人的故乡也都在沦陷,但只要一读《静夜思》,便望见明月,一望明月,便唤起故乡之思。中国乃是诗的国度,中国人的故乡从来不是一个地方,而在一首诗里,在汉语之中。
荐诗 / 陈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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