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堡里偷糖

我们是放学后留堂研习快乐的穷学生。
我们好似那些印度群山中的鸟儿。
我是一个寡妇，孩子是她唯一的快乐。

我蚂蚁般的脑袋里装着的唯一东西
就是建造者的糖堡设计图。
仅仅偷一粒糖也是一种快乐！

像一只鸟儿，我们飞离黑暗进入
被歌声照亮的厅堂，然后又飞离。
被隔绝在温暖的厅堂外也是一种快乐。

我是一个落后者、懒汉、傻瓜蛋。但我爱
读这些人的故事，他们曾瞥上一眼
那张脸，在二十年后死去，伴着快乐。

我不在乎你说我将立刻死去。
甚至在“立刻”这词的声音里，我听见
一个“你”字，“你”起头的每个句子都有关快乐。

“你是一个小偷！”法官说。“让我们看看
你的手！”我在法庭上展出我结着老茧的双手。
我的判决是一千年的快乐。

作者 / [美国] 罗伯特·勃莱
翻译 / 赵嘉竑
选自 / 《对驴耳诉说》，人民文学出版社

Stealing Sugar from the Castle  

We are poor students who stay after school to study joy.
We are like those birds in the India mountains.
I am a widow whose child is her only joy.

The only thing I hold in my ant-like head
Is the builder’s plan of the castle of sugar.
Just to steal one grain of sugar is a joy!

Like a bird, we fly out of darkness into the hall,
Which is lit with singing, then fly out again.
Being shut out of the warm hall is also a joy.

I am a laggard, a loafer, and an idiot. But I love
To read about those who caught one glimpse
Of the Face, and died twenty years later in joy.

I don’t mind your saying I will die soon.
Even in the sound of the word soon, I hear
The word you which begins every sentence of joy.

“You’re a thief!” the judge said. “Let’s see
Your hands!” I showed my callused hands in court.
My sentence was a thousand years of joy.

Robert Bly

世界杯结束好多天了，我仍然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快乐”之中。为什么感到快乐呢？我并不是一个阿根廷的球迷，甚至也不是梅西的球迷，但我看了一场堪称伟大的决赛。我为看到这样一场出乎意料，反转迭出的比赛感到由衷快乐，这种快乐的情绪一直持续到现在，可见能让人感到快乐的事情实在太少了。

人们喜欢阅读那些胜利者怎么取得胜利的故事，会与他们的故事产生共情，从而感到快乐。如果你了解过梅西的故事，读过“天使“迪玛利亚的自述《在雨中，在寒冷中，在黑夜中》，他的文笔甚至能让你嗅到一点拉美文学的魔幻气息，当你投入了情感，这些故事就会让你感到他们的胜利更加真实，更加可信，你所体会的那种快乐就会加倍。

但是你永远无法真正体会阿根廷整个国家的快乐。当看到那挤满大街和桥梁上的狂热的阿根廷人，你会感到不解，这个国家的人为什么会如此快乐？他们真的这么热爱足球吗？还是说足球真的是他们唯一的救赎？就算我们了解了阿根廷这个国家的历史，以及它长期的失败（不仅仅是足球），仍然无法全然与之共情。我们会为这种狂热感到怀疑。我们的怀疑和博尔赫斯对足球的厌恶不同，我们只是不能与这个国家共情而已。

所以我们从这场比赛中得到的快乐是一种纯粹的快乐，因为这场比赛在我们看来与任何国家无关，而仅仅与球场上那一只滚动的足球有关。它是奉献给全世界热爱足球的人们的一块糖果。不需要去偷，就能得到。

但“偷”的快乐是另一种。“偷”这个动作本身就带有某种隐秘的促狭甚至小小的罪恶感，更何况偷窃的东西仅仅是一块糖果呢？偷窃成功的欢喜与糖果放在嘴里的甜蜜，是快乐的加倍。哪怕是被隔绝在温暖的厅堂之外，独自躲在城堡的墙角品尝和回味。这秘密的欢喜，无人能及。19世纪欧洲最具影响力的匈牙利画家米哈伊·蒙卡奇有一幅名作《偷糖小贼》，画的是一个小孩子趁着母亲沉睡，偷拿桌子上的糖果，那种小心翼翼的顽皮，活灵活现，引人遐想，而我们又何止有偷过糖果的快乐？

不管怎么说，能感受到快乐，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不同性格，不同立场、不同环境下的人对一件事情的感受是不同的。同样一场比赛，胜利的人会感到快乐，失败的人会感到痛苦。观看者中善于共情的人会感到快乐，而无法共情的人则不会。如果一个人长期处于一种不幸的环境中，长期看到令人悲伤的事情，感受到的都是悲伤，他对痛苦感受得越多，也同样很难体会到真正的快乐。比如你经过了一年多的隔离与静默的生涯，触目都是令人悲伤甚至愤怒的事件，当你偶然发现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情时，感受力很可能是扭曲的，甚至完全无法感知。

如果偷糖被惩罚，如果判决是一千年的快乐，这很可能是残忍的。但愿这样的惩罚会降临在每个患有快乐缺乏症的人身上。

今天是平安夜，当然首先要祝大家快乐！圣诞快乐！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感受到快乐的人，绝对是一种天赋，要珍惜。

荐诗 / 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