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白日带走了一点青春,
日子虽不能毁坏我印象里你所给我的光明,
却慢慢的使我不同了。
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
永远不会老去,
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
我想到这些,
我十分犹豫了。
生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
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
用对自然倾心的眼,
反观人生。
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
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
在同一人事上,
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
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
我也安慰自己过, 我说: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我应该为自己庆幸。
望着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
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
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
总梦着生着翅膀,向上飞去。
向上飞去,
便看到许多星子,
都成为你的眼睛了。
作者 / 沈从文
选自 / 1931年6月《从文家书》
百廿年前的今天,自诩文坛“乡下人”的沈从文,降生于湘西小城镇筸。这里如今市声鼎沸,被慕名而来的旅人唤作凤凰,却早已更替了与都市隔绝的“边城”模样。
一个世纪之前,二十多岁的沈从文,从乡野奔赴城市,决意打开一条生路。在北平,“从文”的志业被另一位诗人点亮。在致徐志摩的信中,他这样写道:“你从前做的诗不行了,因为你今天的生活是一首超越一切的好诗。”而他也自此刻起,用自己的生活乃至生命,完成了另一首“好诗”。
与寻路的青年一样,都市谋生的体验,并没有减损年龄的彷徨与迷雾。1931年,“伯乐”徐志摩不幸坠机,“在云雾里烧毁了”,而至交胡也频也身穿自己亲送的绒袍,殒命于政治的铡刀。“生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在“死亡”的恐怖教育之下,沈从文越发领悟、也越发珍重人生际遇中的“凑巧”。在《文字》一诗中,他如此喟叹:
然而,这份“凑巧”背后脆弱的内心,却还缠绕着另外的“藤葛”。《文字》中,沈从文紧接着写道:“美在风光中难静止/生命虽这般脆弱这般娇/却能够做梦能够想。”绝望的烟灰,并没有湮灭生命中的火焰——那些青春独有的美和梦想。
而人生这根芦苇,却也有了柔韧的方向。1931年6月,沈从文以《废邮存底》为题,在《文艺月刊》中发表了一篇公开的“匿名信”。信如此结尾:“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我的生命等于“萑苇”,爱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易折的萑苇,一生中,每当一次风吹过时,皆低下头去,然而风过后,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永远折伏,永远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原来,生命烧起了爱情的热症,而“纵火者”正是当时就读中国公学的张兆和。如此便有了这篇“废邮”,也即今晚节选的这则“情诗”。《月刊》编者抽出了最浓烈的四句,赫然印在卷首:“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桥、云、酒,皆是生活中的好诗,却都沦为了这颗唯一的“诗心”的陪衬。
“废邮”不废,一封封轰炸的情书,终于变作了家书。90年前(1932)的冬日里,张兆和终于给这位“乡下人”派了封电报:“喝杯甜酒吧。”翌年二人成婚,自此托名“家书”的情书,便未曾断绝。这些家书写在重回湘西的路上,写在沅水边,写在离乱南下的流亡间隙,让现实中的“翠翠”和“三三”,成了家书抵万金的时代中,“全北京城最富有的人”。
故事本应停靠在如此节奏中,却不料战争的强力,为人生扭转出更多的“凑巧”。一大铁箱寄存在苏州的情书,随家屋一同毁于炮火。炮火进而向内蔓延,长久的分离,也撕开了二人情感生活的裂缝。“翠翠”变成了“从容忍中求妥协”的“主妇”,而“制止个人幻想”的诗人,却也遭遇了“情感发炎”的时刻。
1940年代,时在昆明的沈从文,再度“生着翅膀”,飞去梦里“看虹摘星”。然而,这次看到的星子,却并非“废邮”中“你的眼睛”:
诚然,“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可是,“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老去在铭刻着“唯一”的石碑前,老去在梦会醒的现实人生。
“一弯虹一簇星光一个梦/美丽的原来全在虚空。”毕生坚守着纯粹而幻美的文字世界——这样一个化身为诗的沈从文,若从生活与现实的这一方望去,或许免不了虚空、孤独乃至悲剧命运的脆弱;然而,正是其文字中的这“三五十个小小符号”,却也时时刻刻蘸满了真诚的情感,自足地穿越了历史的长河,让历代跳动的人心,“感到生死的庄严,刻骨铭心的爱和怨”。
正如沈从文所言(《〈看虹摘星录〉后记》),这确能成就一首永生的情书:
“对于某种女人产生一个崇高优美的印象,但是作者本人却在完成这个工作时,俨然即已死去了。虽死而依旧存在,当前存在于衰弱疲乏心脏跳跃上,明日存在于故事章句段落间,未来存在于年青男女为爱所中时的叹息与微笑里。一个人生命之火虽有时必熄灭,然而情感所注在有生命处却可以永不熄灭。”
荐诗 / 曲木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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